如果不要脸的话，无论工作也好生活也好，多多少少会容易些。陈木一边咀嚼着炒河粉，一边这样想着。倒不是多么厚颜无耻，只要不再那么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就好。说是不要脸也好，或者说粗线条也好，大大咧咧也好，做人的话，应该会轻松愉快很多很多。
如果可以的话，很想变成那样的人。
大约二十分钟之前，路过艳艳所在的幼儿园，往里面张望的时候，碰巧看到艳艳在樱花树下打电话。樱花早已不见了踪影，满树都是宽大的深绿色的叶子。叶子与叶子层叠交错，只漏下很少的阳光。不知道艳艳在跟谁讲电话，但是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好。她用左手举着手机贴在耳际，右手时而撩着鬓角垂下来的头发，时而插进粉色围裙的口袋里，时而抬起手够头顶上的树叶。她在树荫下来回踱步，在树荫大边缘踮起脚尖优美地转圈转身，路过树干的时候摸它一下。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甜蜜的笑容，时不时像是被逗乐了一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笑的时候，不时用指尖背部轻抚自己的脸颊。
陈木还没有见过艳艳这般模样。
正想着，艳艳似乎讲完了电话，已经把手机从耳边撤下，右手食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
“艳艳！许艳艳！”陈木开口喊她，也许是声音不够大，艳艳似乎没有听到。她把手机收进粉色围裙的口袋里，似乎准备转身回到室内去了。
应该要更大声的喊她才对，陈木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令他满意的声音。迟疑之间，艳艳已经踏上阶梯，消失在门槛那边了。
与她通电话的人是谁呢？为什么那时她那么开心呢？陈木怀着这些疑惑走去了回家路上的小吃街，在经常吃饭的小摊上点了一份加鸡蛋的炒河粉。
不远处的公路上有很多车，仔细一看，差不多都是朝同一个方向驶过去的。那是离开这个地方的方向，接近午饭时分，很多住在外面的员工要驾车回家吃饭、午休，下午再赶过来上班。比起外面那些朝九晚五的人，他们的一天的工作被迫切成了两段，伴随着两个回合的上班、下班，更多的时间被耗费在了路上。如果是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还好，比如住在院内分配的房子里的那些老职工，乘坐通勤车上下班。上下班的路上可以看看书、听听音乐，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和旁边的熟人聊聊天也好，毕竟距离也不长。但是新职工就没有这样的福分了，如果租住院内的房子还好，坐车也罢走路也好，不至于特别浪费时间。但如果买了外面的房子，两个来回的路途又只能开车。开车的时候只能走马观花地听听音乐，读书、看视频什么的，想都不要想。如果成为熟练的老司机，也许可以一边按响汽车不耐烦的喇叭，一边继续不做停顿地思考人生。
这样想来，这个号称历史悠久的科研单位正在以某种方式排斥着“新鲜血液”。
但是，这样想也没有用，陈木已经买下来城里的房子。与其说是城里，倒不如说是由城区、工作单位、新房子形成的锐角三角形的其中一个顶点。被吹嘘成高新区的地方，说是政策上被划成了重点发展区域，有着宽阔的道路和严肃整齐的绿化。可是以颜色区分开发商的房子，就好像“点豆成兵”的军队，没有一丝生命气息，阳台上没有晾晒的衣服，没有绿植，只有极少的白色的空调外挂机。幼儿园、小学，甚至医院，都说是正在筹建中。售楼部也好，业主也好，都像是在拿同样一个美好的幻想安抚自己。
等到攒够了装修的钱，陈木也要加入眼前这回家吃午饭的人群吗？恐怕他还不够格。他们至少是有车一族，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生活的半径，对于陈木这样只能依靠两条腿捣来捣去的人来说，恐怕要比有车一族小得不是一点两点。
那时的陈木会怎样呢？恐怕日日中午来此吃炒饭、炒面、炒河粉、炒年糕。艳艳呢？会坐在他的对面陪他吗？
生活是如此的没有希望，陈木叹了口气。
已经等了很久了，可是点的炒河粉还是没有送过来。现在是饭点，来吃东西的人很多，这诚然是事实。可是对面座位上比陈木后坐下来的那个人都已经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炒饭了，一边往嘴里扒拉着，一边用左手在摆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不时看到搞笑的地方，噗嗤一声笑出来，米饭多多少少喷了一些到陈木的面前。
陈木算是常客了。这是个临街而搭的棚子，棚子的开口在平行于街道的方向。那里摆了一张长条桌子，桌子上架了两口锅，桌子下面是两个液化气罐子。地上有几只红色的塑料桶，桶里盛着水，水里面泡着面啦，河粉啦，年糕啦。至于米饭，在桌旁小方桌上的一口不锈钢大面盆里，通常还冒着热气，并不是适合用来做炒饭的隔夜饭。辅料像小白菜、胡萝卜丝、切碎的香葱这些，盛在漏水的篮子里，也摆在小方桌上。另外还有为了避免洗碗而盖上了白色塑料袋的盘子，摞成一摞堆在一旁。至于调味料，在长条桌上，锅的旁边，和桌面一样，因为油渍和食物残渣，显得污秽不堪。棚子的里面是8张小方桌，同摆饭的那张一样。每个桌子周边摆了4-6个小板凳，就是圆形的塑料小板凳。凳面上有一个足够手伸过去的洞，所以如果把凳子摞在一起很容易用绳子串起来而移动。小凳子并非都是一模一样的，不同颜色的也有，甚至大小也有些许差别，有旧有新。看样子不像是同一时间添置的，但不知道是旧的不够所以增添了新的，还是旧的坏了，所以补上了新的。
作为常客，陈木一次也没有摊主夫妇说过闲话。时常穿着背心的光头男人倒是有几次跟他搭话，无外乎“今天这么晚才下班啊”或是“今天加班到这么晚啊”之类的。陈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挤出一点笑意“嗯”一声，走到棚里找地方坐下，称不上对话。那都是在晚上，没什么客人的时候，像这样的中午饭点，陈木说出要点的东西，无外乎“一份炒饭”或者“一份炒年糕”或者“一份炒河粉”，待对方“好嘞”一声，也就径自走开了。
陈木盯着不断涌过来的人群，年轻的男孩子居多，戴眼镜的也有，不戴眼镜的也有，穿着正式的不多，T恤牛仔裤是比较常见的打扮，多数都像熟客，要笑着同摊主寒暄几句。
“多给我加点青菜嘛！最近上火了，不信你看。”挑染了红色头发的年轻男孩作势要把腮部内侧的肉翻出来给正在大火中翻动炒饭的马尾辫女人看。“好啦！好啦！给你多加点青菜就是啦！”女人手上的动作不停，嘴上说着嗔怪的话，脸上却是笑容。
“慢吃！”光头男人把一碗炒河粉放到陈木面前，一面说，脸上是油腻腻汗津津的笑容。陈木从筷桶里抽出一次性筷子，扯掉包装袋，没有啃声。如果说慢吃，多多少少是假话。8张桌子跟前都已经坐满了，但外面还有源源不断涌过来的客人。已经坐着在吃的，多半慢悠悠地一边吃一边抠着手机。这样的时候，作为摊主，应该更希望已经拿到了食物的客人赶紧吃完走人吧，况且钱在点餐的时候就已经付过了。
如果不要脸的话，无论工作也好生活也好，多多少少会容易些。就是在咀嚼着并不入味的炒河粉的时候，陈木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这一顿不怎么样的午饭吃完，就该回到办公室里去了。时间确有余裕，但根本没有别的可以去的地方。回到办公室无外乎趴着睡一会儿或者看看闲书，老实说，趴着睡并不舒服，而闲书也未必看得进去，吃完饭的脑袋总是昏昏沉沉不在状态。但就是这昏昏沉沉不在状态的大脑，在想要让它入睡的时候，又会在闭眼的黑暗中播放出许许多多的画面来。
下午就要去不同的地方走访了，“寻找车美人”，这是他给计划取的名字。看上去很美，但是却要打破常规的办事方法。在以往的工作中，陈木也需要和医院其它部门打交道，毕竟要搜集温湿度需求等，还要获取他们的反馈意见。这样的工作陈木已经做了三年了，前两年是跟着周师傅，周师傅给他引见了各种人，差不多都是科室管事儿的。陈木木讷，不懂得如何套近乎，跟所有人都只有工作上的往来，无非邮件来回，多数连照面都不打。周师傅退休后，陈木得自己带着外协单位去施工现场，他只是例行公事，把人带到，科室方面强调需求与外协方沟通，这些不需要他开口，甚至没有需要他调停的情况。有些外协或多或少会塞些红包，购物卡之类的，陈木没有推脱，至于科室负责人有没有收，他也无从得知。就算收了好处，也不会“放水”什么的，该提的要求一定提出来，没有达到的肯定会提出修改要求。迄今为止，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工作着。
但“寻找车美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工作。就算陈木坐在办公桌前不动，改造项目的申请，温湿度的要求，外协方的竞标资料、项目建议书，这样的东西自然还是可以得到，毋宁说对工作的正常开展几乎没有影响。可是“寻找车美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就算已经将车美人的照片握在手中，如果不继续削尖脑袋去探究，就无法获知真相。将车弃置一年不管的车美人，即使得知了车必须被挪走的讯息也只是就近给它换了个地方，根本不能指望她会自己站出来。
是什么原因使得车被抛弃在那里不管不问呢？这样的疑问在陈木的脑中一闪而过。但现在根本不是考虑这样的事情的时候，只要找到了车美人，就能设法从她口中得知所有的事情的真相。当务之急，不是胡思乱想，而是找到车美人！
健康管理中心也好，门诊部也好，化验中心也好，这些地方他会一个一个前去造访。最难啃的大骨头住院部要放到最后，并不是因为他畏难，而是因为，倘若费劲力气把住院部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而在后面对其他容易搜寻的地方找到了车美人，那多少算是白费了一些力气。
今天是周五，距离他收到任务的周二下午已经过去三天了。因为要放端午节的假，这周六还是继续上班。他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完成任务，但这“一个星期”究竟是只包含5个工作日的一个自然周，还是7个工作日，他并不清楚。无论怎样，在放假回来之前找到车美人，把她带到赵主任的面前，就功德圆满了。
陈木吃完了炒河粉，把盘子和一次性筷子留在原处。棚子里没有垃圾桶，如果有，他会把一次性筷子扔掉，把套在盘子上的白色塑料袋取下来，而后把干净的盘子还给摊主。可事实是没有，于是他只好起身走掉，把残局留给那对夫妇收拾。
不知道电脑上的组织架构网页打开了没有。不管打开了没有，陈木心里已经有了行动的方针。先去健康管理中心，再去门诊部和化验中心，至于护工，由于护工的工作范围主要在住院部，可以留待调查住院部的护士时一起调查。组织架构这样的东西，只有些需要抛头露面的小领导被挂在上面，科室主任，副主任，专家之类的，说到底使用价值未必赶得上大楼里的楼层索引。
陈木一边思索着，一边往医院走去。路过幼儿园的门口，他向里面看了一眼，只有樱花树安静地站着，像守护着孩子们的绿天使。不见艳艳，没有什么可看的，陈木扭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晃动鼠标点亮电脑屏幕，首先出现的是输入密码的界面。陈木轻轻按下简短的密码和Enter键，屏幕上的小圈圈转了很久终于登陆成功了。走之前打开的网页现在正显示着“503 Error”，下面的小字是“Service Temporarily Unavailable”，服务暂时不可及，说到底就是加载不出来。
陈木关掉浏览器，然后再一次把电脑屏幕按灭。他把原本摊在面前的稿纸和工作笔记收到一边，摞到一堆资料的上面。然后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