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业瞪大着眼睛,确实是他晕倒前最后一刻扔到床底下去的化验单。虽然已经被抚平了,但是还能看出来纸被揉皱的痕迹。他感觉一股痰涌上了喉咙,发不出声音来。
“阿伦一会儿就到,你先洗漱吃早饭。”苏菲把那张纸折好,放进外套的口袋里。
王建业战战兢兢地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往卫生间走去。病房里没有别人,少年林宇航和他的爷爷不知道去哪里了,床铺也收拾整齐了。
从镜子里瞥到自己浮肿的脸上面无血色,王建业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暴风骤雨正在卫生间的外面等着他。
平时不紧不慢刷牙洗脸的动作,无论如何都要更慢一点。王建业一边盯着镜中人,一边机械地拉动着牙刷。
“嘚-嘚-嘚-”苏菲在敲门:“你没事吧?”
“没,没事。”王建业赶忙回答,过了一会儿,不得不从卫生间里出来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明明做错了事情的人是苏菲,不是吗?是苏菲应该给他一个解释。
苏菲已经把早餐摆好了。面包片之间夹着番茄切片,生菜叶,火腿片,还有芝士片,这是苏菲版的三明治。还有一杯牛奶,盛在玻璃双层保温杯里,很好看。饭盒盖子上放着两个小个头的蒸紫薯。
红的番茄、绿的生菜、黄的芝士片、白的面包和牛奶,紫的紫薯。王建业在心里盘算着,齐全了。看苏菲的样子,也许昨天就发现了化验单,但是今天早上还是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她是想祈求他的原谅吧?是想和解吧?
想到这里,王建业放宽了心,开始大口咀嚼他的食物。
“慢点吃。”苏菲把盛着牛奶的杯子往王建业跟前推了点儿,“吃完饭,还要打一会儿点滴。医生说打完就可以出院了。”
王建业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吃完早饭之后,护士来了,但不是傅玲玲。王建业任由她摆布着,测血压,测体温,开始打点滴。
虽然脸色透露着疲惫,但苏菲始终一脸云淡风轻。她把椅子拉到窗户旁边坐下,身体正对着电视坐着。王建业也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电视。
电视是刚刚打开的,里面正播放着狮子与羚羊的追逐。还在科教频道上,还是动物世界,王建业想起了昨天下午的小女孩。傅依依的爸爸是谁呢?王伦的爸爸是谁呢?爸爸们都去哪儿了呢?
“爸!妈!”阿伦打断了王建业的思路。
王建业瞥了一眼他,没有吭声。在心里腹诽着,你小子叫谁爸呢?我是你爸吗?
阿伦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王建业的病床前。苏菲已经把那张化验单从外套口袋里面掏出来了。阿伦接过化验单,一面转向王建业,一面把化验单展开。面朝王建业说:“爸!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你听我解释。”
王建业嘟着嘴,翻着眼睛看着他。
“啊呀!爸!你别这样看着我!搞的我跟妖怪似的。”阿伦挠了挠头。“其实这个A型,它不是我的血。”
“不是你的血是谁的?”王建业气不打一处来,怒目而视。
“那天我不是同学聚会嘛,就喝了点酒,没醉,清醒着呢。结果回来的时候遇上交警了,可不就被逮了吗?吹的结果不算数,要血液化验的结果才算数。所以我啊,就找了人给我把血液样本换了。这个A型啊,是那人的血。”
王建业皱着眉头瞪着他,没吭声。
“啊呀!爸,我知道这么干是违法的,可我这不是没办法吗?现在查酒驾罚得多重啊!”阿伦一脸讨巧的表情。“爸你是不信,我现在就抽一管血化验去。”转身就要走,又突然停了下来,“哎?不行!爸你得跟我一块儿去,不然又要怀疑我掉包。”
阿伦已经伸手把王建业的点滴瓶子拿在手里了,高高地举着。另一只手又要来搀扶王建业。王建业瞥了一眼苏菲,她不动声色地站着,双手抱在胸前,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算了!算了!信你。”王建业把阿伦伸过来的手甩开。
“哎?爸,那哪行呢?今天必须要把这个化验的事儿弄清楚啊!走-走-走-”阿伦作势仍然要来拉王建业。
“好了!好了!知道你能耐大了!多大的事儿都能摆平!”王建业笑着一把拍在阿伦的手背上,“啪!”
“以后还酒驾不?”
“再也不敢啦!”阿伦一面咧着嘴笑,一面把点滴瓶子挂回支架上。
“你今天不上班啊?”
“我请假啦!早上妈给我打电话时,我就在办公室里。放下电话,我就往外跑啊!领导问我咋地啦,我说今天这班不能上啊,要不我就没爸爸了。”阿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王建业忍不住哈哈笑了,苏菲也被逗乐了。
“我今天请了一天的假,一会儿等爸的点滴打完了,我带你们出去玩儿,吃点好的。庆祝老爸出院,也给老妈放一天假!”阿伦眉飞色舞地说。
“那好啊!以前咱们出去玩儿,你爸都不参加,今天可算把他扯进来了。”苏菲笑着说。
“好!好!”王建业早就在病房里呆厌了。本来他还在烦心着阿伦这个事儿,现在烦心事也解决了,该当放松一下。
“小凯呢?”王建业这才想起来,苏菲不是带着她的宝贝孙子吗?
“送去幼儿园了啊!”苏菲白了他一眼。
“哦哦哦哦!”王建业自知理亏,儿孙的事情他向来管得少,他搞不明白自己干嘛要开口问小凯。
“晚上我去接他,带他回家,丹丹好得差不多了。”阿伦赶紧圆场。“妈你就专心照顾老爸。”
三个人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苏菲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阿伦坐在林爷爷睡过的那张床上,王建业斜倚在枕头上,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的妻子和儿子。
阿伦提出来要去买水果,两个老人都阻止他。王建业说他马上就要出院了,晚点再吃也一样。苏菲说医院附近水果太贵了,待会儿回家再买。可是谁也拦不住阿伦,他说了句“我想吃嘛!”就出门了。
其实王建业和苏菲都知道,是太无聊太尴尬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和父母变得无话可说了。苏菲应该比王建业更感到落寞吧。王建业想起很多年以前,苏菲牵着阿伦的小手,从小学走路回家——那画面在他脑海里被命名成了幸福。他记得孩子们小时候都喋喋不休,从学校回到家里,或者从朋友同学家回来,或者出去玩耍回来,都兴奋地叽叽喳喳,像小麻雀一样。
开始是阿伦,后来是小苗。然后这个家,就像没有了米的粮仓,麻雀不来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阿伦好像是从上了初中开始的,放学回到家就把自己关进小房间里。要喊好几遍才会出来吃饭,吃饭的时候话也不多。问一句答一句,不问绝对不会主动说点什么。阿伦的房间不让他和苏菲进,阿伦在家时房间都是反锁着的。他知道那时候阿伦疯狂地迷恋武侠小说,把金庸的文字一本一本读了个遍。王建业自己也曾是武侠爱好者,他无数次想要跟阿伦谈谈金庸的武侠世界,可是总找不到机会,最后什么也没说。
苏菲阻拦阿伦看武侠,她觉得那些是闲书,她要阿伦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在阿伦和苏菲打游击的那段时间里,王建业曾经在自己的书房里看到过一本《鹿鼎记》,密密麻麻的小字,一看就是盗版书。他犹豫着是不是该给阿伦点钱,让他去买点好书,免得把眼睛看坏了。不过犹豫到最后,王建业既没有戳穿他,也没有掩护他。他又一次的,什么也没做。
小苗呢?小苗上初中的时候王建业已经五十出头了,比她的同学们的爸爸都老太多。初中生小苗是个开朗活泼的少女,有一群好朋友。王建业记得当时小苗几乎把所有的零花钱都花在了追星上,他还记得她当时喜欢韩国的一个组合,好像叫H.O.T.还是什么。虽然王建业看不惯那些男孩妖里妖气的样子,不过也没说什么。趁苏菲不注意的时候,小苗会趴在王建业的脖子上撒娇,管爸爸要零花钱。王建业知道钱会被花到哪里去,可是他经不住小苗软磨硬泡,很快就会缴械投降。
生气的是苏菲。应该是在某次家长会之后吧,王建业记得自己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报纸一边等苏菲回家做饭。苏菲回来之后一声不吭地黑着脸就去了小苗的房间。“哗啦-哗啦-”“刺啦-刺啦-”王建业不敢过去看,他怕引火烧身。结果那一次,苏菲把小苗贴在墙上的海报全都撕了,还把抽屉里的磁带全都扯了。苏菲拎着两大袋垃圾准备出去丢掉的时候,小苗也回来了。她一看见苏菲手里的口袋就尖叫着流出眼泪来。然后哭着跑出去了。王建业知道自己该追出去,可是他肥胖的身体,只是在沙发上挪了一挪。那一次,小苗在朋友家住了两个晚上才回家,接她回家的不是王建业,也不是苏菲,而是从大学放暑假回家的阿伦。
越想越觉得他这个爸爸,真是空占了一个名号。
“我跟阿伦说,叫他有需要的时候就叫小苗帮他带小凯。”苏菲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她的脸仍然朝着电视机。“小苗也该练习练习了。”
“小苗不也要上班吗?”
苏菲扭过头来瞥了王建业一眼,“小苗现在在家工作。”
“啥?她不上班了?”小苗的工作是王建业走了关系托了熟人才找来的,在政府机关里面,旱涝保收,又清闲。这么好的工作,说不上就不上,都不跟老爸说一声吗?
“她没告诉你呀?”苏菲的问句听上去像陈述句。“她现在是个插画师,自己开了一个工作室。现在才刚开始,没多少业务,也不忙。”
“那能赚到钱吗?”
“收入应该会比上班的时候少一点吧,也没那么稳定。”苏菲停下来想了想,“廖鹏不是还在上班吗?他们俩的房子,我们四个老的差不多就能解决了。咱们都有养老金,又不用他们经管。”
“那不还得养孩子吗?我听说现在奶粉什么的,可贵了。”王建业对小苗的擅自辞职非常不满。
“他们说最近几年不打算生孩子。廖鹏也支持小苗辞职,他说叫小苗放心地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说自己要做小苗坚实的后盾。”苏菲看着王建业,眼里流露着责备。
“哦哦哦哦。”王建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小苗跟我说的是,他们不打算生孩子了。”
“啥?”王建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苗说她跟廖鹏商量好了,不要孩子。现在说这几年暂时不要,只是安抚廖鹏的爸爸妈妈。小苗说跟咱们没必要兜圈子,可以说实话。”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好吧,都随她。”王建业叹了口气。
“所以我叫阿伦时不时把小凯送去小苗那儿啊,看能不能培养一下她对小孩的喜爱嘛!”苏菲也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也是瞎操心。”
就小凯那样,只会让小苗更讨厌小孩子吧!王建业差点脱口而出,好险忍住了。
“爸!妈!咱们下午去看这个吧?”大踏步走进来的阿伦一手抓着一张花花绿绿的传单,另一手拎着一袋子水果。
他把传单递到苏菲的手上,把水果放到了床头柜上。扒开袋子,掰下来三个香蕉。递了一个给王建业,又递了一个给苏菲。然后扯开香蕉皮,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这个会展中心离这里不远,我刚听发传单的小姑娘说,有很多花卉参展,还有许多有机蔬菜啊有机粮食什么的,咱们可以去搬一些回家,怎么样?是不是很期待?”
苏菲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王建业忙说:“好好好!就去这个。”
“啊呀!老爸,你这点滴快完了。”阿伦把香蕉皮往床头柜上一放,“我去叫护士。”然后赶紧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