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渐渐暗下来了。
玲玲走后,王建业一直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几乎没有动弹。玲玲走之前,把她的手机号码存进了他的老年机里面。说是如果有事就给她打电话,她说自己租的房子离医院很近。王建业笑着点点头,他知道就算真的有什么事情,也是不能拨打那个号码的。
一个人倚靠在病床上的时候,一个亲人都不在身边——感觉有一点悲凉。
男人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王建业退休之后,长期思考的问题。
从青年时代开始,就要不断地拼搏努力,一方面为了习得更多的知识和技能,另一方面要紧跟时代的潮流。年轻男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烦恼,就是年轻的女人。在王建业的青年时代,年轻女孩们都是短发,衣服也和男人们差不多,甚至在劳动方面,也高喊着“妇女要顶半边天”的口号和男人们做得不相上下。但是青春的悸动依旧来得莫名其妙,好像人并不由自己的理智控制。然后,结婚生孩子,组建自己的家庭,男人们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顶梁柱的工作就是赚钱,因为家庭里要顶的梁就是经济。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事事要花钱。人要穿衣服吃饭,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看病,还要置办家具,买新房子,这些都需要经济投入。男人赚钱多的家庭,就可以阔绰一点,手头宽裕一点。男人要是赚钱少,只好把钱攥劳,紧紧巴巴地过日子。
王建业认识的老头们多数都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主业就是赚钱,把家里留给老婆子打理。赚钱从来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毫不留情地占据了大多数醒着的时间,有的时候还要克扣睡眠时间。
如果工作中含着理想信念的成分还要好点,如果只是为钱,那更是难熬。还好,在这之中,王建业属于前者。
王建业记得有一段时间,研究任务很重,他天天陪着年轻人们加班,回到家的时候苏菲和小苗都已经睡觉了。苏菲会在客厅留一盏小灯,厨房里也会温着给他的宵夜。但是一个人,坐在夜深人静中终归还是落寞。要是寒暑假阿伦在家,有时会和他分享夜宵,但是父子俩对面坐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年轻的时候,因为忙着赚钱忽略了老婆孩子,等到老了退休了,就会发现孩子都围着妈妈转,老头子的身边和心里都空空荡荡的。
王建业在公园里见过很多老人。老太太们牙齿都掉光了,还要坐在一起晒太阳说闲话,分享小点心。老头儿们就爱围成一圈下象棋,有真会下的,也有尽瞎出主意的。王建业在公园坐一会儿,看着时间该回家吃饭了,就往后走。那些下棋和看棋的老头儿们多半也散了,手脚灵活的也好,拄着拐杖的也好,都不是归心似箭的感觉。
男人们为什么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了这个样子呢?
就算王建业现在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也已经晚了。以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和苏菲分开的状况,他甚至坚信自己会比苏菲早离开人世——他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将是在苏菲的照顾和陪伴下的。但是,自从他发现阿伦的化验单之后,他开始注意到另一种可能性。
如果现在,他要和苏菲离婚的话,孩子们会怎么选择?阿伦已经成家立业了,小苗也快要嫁人了——自然不存在跟爸爸还是跟妈妈的问题。但是,他们会更多的去看谁呢?逢年过节怎么办?一个去爸爸家,一个去妈妈家?然后,填一个表格来确保轮流的严谨公平?王建业坚信,他们一定都更愿意去妈妈家,连孩子们也一样,一定是更愿意去奶奶家。
一辈子劳碌,养大的孩子却跟自己不亲近。刻薄一点说,男人就像是女人豢养的赚钱机器一样,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帮女人把孩子养大。
阿伦到底是不是他王建业的儿子?他已经不再考虑这个问题,是或者不是,有什么区别?阿伦叫苏菲妈,叫他爸。就算阿伦没有他的基因,阿伦都是他的儿子。
他不能离开苏菲,他要有苏菲才有一个形式上的家。他不能没有阿伦,他需要阿伦来烧他埋他。他不能一辈子辛劳,却得一个孤独终老的结局。
在人生的舞台上,谁还不是个演员呢?
王建业下定了决心,往事不提,余生要做自己。
“小王,要不要来下象棋?”一个声音打断了王建业的沉思。他没有回过头,依旧盯着漆黑一片的窗外。小王,不可能是叫他的嘛。
“王爷爷,来玩象棋吧!”这有可能是叫他。他扭过头去,看到美少年林宇航还没合上的嘴巴。他的床沿上盘腿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爷爷,看发色有八九十岁,可是精神头很足。
见王建业扭过头来,白发老爷爷朝他招了招手,“小王,过来下象棋!”
木质棋盘已经摆好了,林宇航也盘腿坐在床上,冲王建业眨了眨眼睛。
王建业下床走过去。
“王爷爷,这是我爷爷。”少年彬彬有礼地作介绍。
象棋真是个好东西,五湖四海的男人都能靠它玩儿到一起。不谈人生,专心下棋。现在想来,只有这样的时间是属于男人自己的。
王建业开开心心地下起棋来。
和年轻人下棋的感觉,和跟老头儿下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年轻人棋路活泛,敢拼敢闯,也经常因为算计不足掉进对手的圈套里。但是总是吃一堑也不长一智,下次看到对手的“防守漏洞”还是会大举猛攻,偶尔也有突破成功的时候,但多数时候仍落入了圈套。老头儿嘛,有太多需要考虑的因素,下任何一步之前都要深思熟虑。
很多年前,阿伦的象棋是他教的。他从“马走日”、“象飞田”开始,陪那个小男孩下了很多盘象棋。阿伦耍赖,要把被吃掉的棋子抢回来,他哈哈哈哈着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他煞费苦心终于让阿伦赢了第一局,阿伦激动得挥着胳膊在屋子里边跑边叫。那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小苗出生后不久。苏菲和外婆的心思都在照顾小苗上,小男生阿伦感到自己失去了妈妈的爱。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主动提出要教阿伦下象棋。
他们父子已经多少年没有好好下一盘象棋了?三个月前,春节阿伦回家里来。有一天,他看到阿伦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走在沙发上抱着手机,就去掏出了书房抽屉里的象棋,对阿伦说:“陪爸下一盘象棋吧!”阿伦却说:“不要!太费脑子了。好不容易放个假,还不让人家休息一样。”他于是又悻悻然地把象棋塞回抽屉里去了。
眼前这个叫林宇航的少年,再过几年也会不愿意再下象棋了吗?
白发老者是林宇航的爷爷,看他们爷孙时而嘻嘻哈哈、时而一脸认真地样子,王建业想到了小凯。从很小的时候就抱着手机看动画片的小凯,他的爷爷也想跟他下象棋啊!
愉快地时光总是格外短暂的,时间一晃就到了十点多。值夜班的护士来看过他们了,笑着说:“你们怎么还玩上了?快睡觉吧!”
到了睡觉的时候,王建业才发现白发爷爷就是中间病床上的患者。“哎呀!我早就好了,他们非要我留院观察,还要我天天晚上睡在这里。”说完吐了下舌头,钻进被窝里去了。
这一晚王建业睡得很香,以至于他在明媚的阳光中醒来的时候,深深地伸了一个懒腰。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他脑袋上方的墙面上。他睁开眼睛,透过飘舞的尘埃,看到支架上的液体已经挂好了,是他今天的作业,打完就可以出院了。
“你醒了?”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苏菲。
他侧过头去看,真的是苏菲。她看上去脸色不太好,眼睛有点浮肿,还有点黑眼圈。
“你咋来了?”王建业继续用眼睛去找小凯,却只看到苏菲手上提着的饭盒。
“是为了这个吧?”苏菲把手心里的小纸块展开,正对着王建业。
是那张被他扔到床底下去了的阿伦的化验单。
说好的前事不提呢?王建业的脑袋里嗡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