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常接触新文学的人大概对“鸳鸯蝴蝶派”不免有点心理障碍。我过去对这派的作家也怀有定见,总以为不论写言情武侠,写洋场风情的这些作家,大抵是以文为戏,不很敦厚扎实的文人。直到建国初期和素称该派首席代表的严独鹤略有接触之后,成见开始动摇;而当和以前也被列为该派的陆澹安交往之后,以往的成见就彻底改观了。
陆澹安在1955年出版了《水浒研究》,是建国初期以专著(报刊上的散篇论文不算)问世的古代小说研究的最早成果之一,此书至今尚在为《水浒传》研究者所引称。五六十年代他先后出版了独力完成的《小说辞语汇释》和《戏曲辞语汇释》姊妹著作两厚册,这两种专业性的工具书在海内外学术界都有相当影响,而且以往除了戏曲方言有解释的专书,且不完备外,全面诠释小说、戏曲词语者,这两本书也是这两个专业的开山之作。据我所知,他对经史、小学、金石碑版、目录校雠以及书画文物等都有相当精深的造诣,治学的博与精,在我接触过的范围不大的学人中是不多见的。他虽然寿87岁(1980年弃世),数十年矻矻耕耘,终老犹孜孜不倦,但他提供给社会的远远未能显示他胸中所储的才学。
我与他相交约始于1951年前后,记得似乎与书法家潘伯鹰有关,陆澹安也工书法,篆、隶、楷书都颇入品。但交往密迩起来却是在顾颉刚、李小峰、孔另境等人以几家私人书店合组成四联出版社(即今上海文化出版社的前身)之后,陆与我都是该社的社外编审。以后我在古典文学出版社(即今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前身)供职,和他更多了一层编者和作者的关系。除了我被发往宁夏效力和“文革”中被遣送回乡的多年睽隔外,我们的交往一直到他逝世前为止。他的追悼会的悼词也是我写的——他解放后一直闭门治学,没有参加单位工作,他的大女儿在联合国秘书处任翻译,寄钱来赡养他。因此,追悼会也没有单位主持;而他的生平,都由他在和我交往中倾谈过而为我所熟稔。他办过杂志,编导过早期的电影,当过中学校长,当过法国哈瓦斯通讯社的记者和中文秘书,这些我都耳熟能详,至于他为人的正直耿介和交友的恳挚热情,更是我亲切感受而难以忘怀的。
五六十年代的政治空气,这一代人都是熟悉的,当我被卷入“胡风案”,被释后第一个来慰问我的是他;1957年报上公布我被划为“右派”时,见报的当天他就来我寓所慰问。那时人们避我如蛇蝎,深交的人也顾虑重重,不敢过往,陆澹安的这种风义真令人不能不为之感动。以后我从宁夏被调回上海,家属不在身边,每逢节令,他从不忘记我孤身在沪,一定招我酌谈,解除我独处的岑寂。那为人设想的情谊也使我永远铭记。1966年春节,正当他的老伴由于精神病坠楼弃世,他的情绪极恶,没有邀我,只写信来致意。当时正是报上发表姚文元批判《海瑞罢官》的造反鸿文之际,我回他的信中附去了一首《除夜感怀》的七律,诗曰:“抛书对酒当除夜,憔悴斯人独送穷。不免输身迎冷暖,何如放眼看鸡虫。文章得售贤阳五,孺子成名憾嗣宗。坚白纷纷那有定,由他智叟笑愚公。”他得信之后,简直是“不俟驾而行”,立即赶来邀我去市楼小饮,连连向我致歉,说除夕未能约我相叙,好像倒是他欠了我什么似的,使我深悔诗里有并非对他而发的牢骚情绪。那几年因为我生活困厄,他不仅在精神上,在物质上也多次给了我支持的。
陆澹安对考据虽极有工力,但他却不满于那时盛行于红学界的离题太远的枝蔓考证。五六十年代之交,《红楼梦》的考据之风一时极盛,当时的热门话题之一是李定夷所藏的所谓曹雪芹画像。红学家向李定夷索看这一画像时,李定夷都推称解放前和张大千经常互换藏品鉴赏,这幅画已被张大千携出国外了。他只向求睹此画者提供一帧画面的照片。陆澹安和李定夷是好友,知道原画实藏在李家,只是不肯出示而已。陆告诉我,画七八成靠不住是曹雪芹像,但大量的题跋还有点意思。他说,如果红学家们看到这些题跋,不知会写出多少洋洋大文。他看过这画和题跋,以为其中褚德彝的题跋最有价值。褚德彝是沈尹默的岳丈,曾在端方幕中,题跋中记述他在端午桥上看到的一种《红楼梦》文本,与今不同。陆曾将褚跋抄录给我,当时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也是今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前身)负责人之一的陈向平看见了,曾抄了一份,陈和邵荃麟关系极好,又抄给了邵,以后红学家大概是从邵荃麟处看到此跋而传出去的。这也是一段小小的公案。
陆澹安藏书颇丰,颇有些好本子,有些罕见的书还是他手抄的。例如,他曾赠给我一本日本人作的《三山秘记》,为我前所未闻。该书是《世说新语》式的逸事笔记,颇涉及男女性生活,恐怕很多治小说、琐闻的人也不大知道这书。“文革”开始时,我收藏这些书没有保障,只得连同我的另一些书,请他暂时保存。1979年冬他因前列腺炎卧床疗养,其时他已86岁,在病床上自叹精力已经不济,想起了我的几本书,说还有一批书要送给我,过些日子一起给我吧。还有一些他已写成或未完成的文稿,希望我帮他料理一下,因为他的子女都是学工、学商的,对文学都无兴趣。转眼到次年春初,他就遽尔弃世了,我也未便向他的家属提起这事。除了他先期交出的几篇诠释《左传》文字的短稿在《中华文史论丛》作为遗稿刊出外,大量遗稿不知被如何处理,就我所知便有关于汉碑集释的数十万字,数量不少的小说札记,可能比他建国后已问世的三种著作更有分量。我和他的家属不熟,无法为故人效力,思之常觉歉然。
陆澹安长我26岁。我生平结识过不少前辈的学人,但维持了30年忘年交的却只有他一人,道德文章浸润我最多的前辈也数他为首。若说是前辈学人的风范,我也是首先从他身上感受到的。
《瞭望》1993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