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一直都没有想过要背叛你。”
楚悠长公主举兵造反,祸乱天下,张家遗子牧,率兵包围皇宫,将刚继位不过三年的女皇囚禁于牢狱,三日后,女皇自绝于狱中以谢天下。
“造反?”楚幽有些痴愣,继而后背一阵寒凉,“张牧?”
“当初我在封印你身上的怨念时,那姑娘终究是晚一步到达彼岸,她执着一尾长骨鞭,红了一双眼一路杀过奈何桥,无奈还是只能见你决然离去的背影。”沧海每每忆及当年那叫人唏嘘的一幕,终究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也弄鬼,“她在忘川里迷失了上千年,你在奈何桥边徘徊了上千年,你们终究还是错过了一场和解。”
“那姑娘有九世繁华之命格呢。”沧海轻笑,却是怅然,“她求我帮她,可她只一心想守着你,既然在凡间没能护住你,便留在这往生海里,能遥遥见上你一眼也是幸事。”
更何况,她怜惜那些与她一同在忘川里迷失的孤魂,生生错过与前世爱人的约定,或是永无再解释的机会,那片彼岸花,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的歉意。
“谁要她护着?”楚幽垂眸冷笑,“错了便是错了,辜负了便是辜负了。难道一句轻飘飘的解释就可以掩过所有的伤害么?”
“张牧。”沧海恨铁不成钢地见他仍是一副蠢笨的模样,“你们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当年他确对楚悠有情,只是却遗憾有身体上的缺陷,终究无法靠她更进一步。不料出了你这不速之客,他怨你,更恨爱上你的她,更每每思及傅家对张家的灭门惨案才让他如今落得这般田地,流离失所惶惶不可终日,身体破损永远得不到心爱之人。”
“她爱我?”楚幽愕然,旋即又自我否定,“你可曾见过她是如何对我?爱一个人怎么忍心那般恶语相向?爱便要紧抓,不爱才会放手,她这般做不过是叫我心寒心死,将彼此越推越远罢了。”
“她其实早已生了同你一同归隐的念头,只是她总还要担起那清君之责,报那杀母之仇。她在殿堂之上,只愿你先她一步远离这朝政旋涡,等她结束这所有一切纷争后,她便愿舍这帝位与你一同离去。”
“那她为何还要灭我满门,难道这不是她要与我斩草除根吗?她灭我傅家,难不成我还能心安理得地与她长相厮守?”
“那张牧想必在你进宫之前便告知于你此事,而她却比你知道的时间要迟了一步。”
“我傅家满门……是张牧杀的?”他愕然,稍加思索便直抽一口凉气,“她当初也没想过要杀幼帝,可后来却有了弑君之说,这一切难道都是张牧安排的而她通通并不知情?”
沧海沉默,算是默认了,见他脸上懊恼悔恨愤怒争相交替着,好生热闹。
“傅七,她身上背负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你可以只爱她,只护她一人周全,可她却不能只爱你,”
“我将她最后一丝魂魄收入这木偶中,她嘱咐我,如若你想起前尘往事,她便给你一个交代,如若你想不起……那便生生世世这样恨着她吧,反正她已决定要奉陪到底。”
他为世家公子,翩翩如玉,毫无顾忌地决定将那炽热的爱恋悉数奉与那人,天真地以为能换回一捧同等的真心,怎料却是一世黄粱,终是一厢情愿一场空。
她为落难公主,尝遍愁苦,从战场上的尸骨堆里逃出,自饱受流离,尝遍亲人被弑之苦中挣扎,她见过太多苦难,受过太多不幸,她做不到像他那般心无旁骛,一生只为爱一人而活。
她又何尝不想。
可她甚至做不到只为自己而活,她要为天下人而活。
他接过沧海递过来的的那木偶人,面上是一片空白,他甚至都来不及为她画一副五官。
一入幽冥殿,前尘事尽散
她当年在身后追着他之时,那绝望的嘶喊声仿佛就在昨日。她想必也觉得来日无望,遂只愿化作这往生海里的彼岸花,不求在他身边守候,只求能遥遥与他相望。
可他到底没来得及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一缕轻飘飘的白烟从那木偶人的身体中飘至半空。她的脸,在那缥缈的虚烟里渐渐清晰明朗了起来,他怔怔地看着心心念念的那人,哪怕隔了这许久,他的心里仍是忍不住被什么东西轻轻一啄,鲜血直流。
回忆成殇。
柳絮纷飞的春日,一袭水蓝色纱裙的少女撑了那油布伞立于桃红柳绿之下,春日融融,春风曵曳,温柔的阳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少女蹙眉远眺,纵是在这桃香充盈弥漫的春日里,纵是在这阳光灿烂的清晨里,却也消不掉那稚嫩的面庞上不甚相符的愁容和倦意。
她身后立了一位长袖纷飞的少年,他的身子骨仿佛要比所有人都要单薄许多,哪怕在微风里也是摇摇欲坠的模样,那一张惨白的脸上抹了浓浓的胭脂色才显得比死人要多那么一点活色。
“那是傅家七郎的游船。”张牧在她身后,声音虚得微不可微。
可她听却得清他那一番听似平静的语气里暗含了几许疯狂多大恨意。
她微皱了眉头,注视着那一叶飘飘晃晃在水面上的小舟,护城河里的荷叶油绿油绿地铺了一层水面,柔波粼粼,仿佛可见那鱼儿在叶下游戏,鸟儿轻驻于冒出的几根茎叶之上。
“牧哥哥,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这是唯一能接近傅家的法子。那傅七郎年少成名,拭才倨傲,目中无人。”他眼底似是闪过一丝挣扎之色,而后又将它掩饰得完完整整,不留痕迹,“楚悠,你只需要告诉自己,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可她救了他之后却是逃也似的离开,甚至狼狈到连姓名都不敢落下。
于是便有了后来帝渊里的那一段佳话,傅七郎落水遇难,长公主水中相救,多年后依旧有人津津乐道于这段前尘往事,有人叹惋,有人艳羡,只道是那一段邂逅才有了后来那一段天作之合。
其实在此之前她是见过他的,在母亲的头七的日子,她去庙中祈福,正逢他抱着一因迷路惶恐哭泣的孩童于怀中,轻声细语柔声安慰,细碎的阳光在他身上,倒像是美好得不太真实的存在。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温柔美好的人啊。
可她还是狠下心来说服自己去伤害他。
后来偶然听说他入宫掌管禁军,心中微微诧异,那样不染俗尘的谪仙公子般的人物也会操起这样莽夫才做的事情吗?中原尚文,西域尚武,朝堂这些年来一向以文为荣,武将地位低下,而他那样注重家族荣耀的傅家,又怎么会放家中唯一一位公子做武官呢?
彼时她尚滞留于西北边陲,日日吹着那黄沙迷眼,其实她哪懂什么兵家之道,不过是那老毒妇丝毫不肯给她任何可乘之机,她只能从这危险重生的战场里立足,一点点地想要从尘埃里爬起。其实她背后之人一直是张牧,用兵神道的是他,天赋异禀是他,不过这名声都让她给呈了去罢了。
他们有一样的目的,有一样悲惨的经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她唯一能够信任的,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不过她也并非全无收获,在惨绝人寰的沙场上,她学会了不动声色地置人于死地,她学会了面不改色地将敌人的头颅斩下,她有了麻木冷血却坚硬冰冷的心,与那冷静理智到残酷的思想。
飞蛾扑火只有死路一条,为何不能徐徐图之呢?
她有时候觉得傅七郎很可笑,是果真如张牧那番话吗?男人偏爱这征服,越是刚烈的野马,越是不受约束的女人,他们便越有好奇心和不死的冲动,容易得到的反而不稀奇了。
可那时候的她从来不曾去细想
她走得这一条路注定是绝路,没有回首收手的余地,稍加不慎便是万箭穿心,身败名裂。她不愿意他受此拖累,刚开始她确实想要逼他离开,可却不曾想过他竟真是这般愚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要枉顾一切要将她一颗冰霜做的心给捂融化了。
笑话,这么多年,她一个人不也挺过来了?那么多刀山火海她都一个人经历了,如今怎还需一个锦衣玉食的文弱公子守护?
后来她才知道,她在害怕,她害怕他受到伤害,她害怕他会遇到与她一样惨痛的回忆,她更怕他也会像她这般一入绝路,万劫不复,从此罪孽深重,死后是要下无间炼狱生生世世受那厉鬼折磨的。
想必张牧是从那个时候瞧见一丝危机吧。她被他训练成那样无情的人,为何也要惊动那颗凡心?
她一向把张牧当做至亲至重之人,却不曾想到头来将她击沉的就是这她从不怀疑的亲人。
原来他一向知道她的软肋在何处,不管她装的怎样深沉,装的何等天衣无缝,甚至连她自己都被自己骗过了去,可他却要用傅七郎的死将她彻底击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