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七,你找过他。”回去的路上,她始终一言不发。他亦不敢说些什么怕惹她难受,便只是一路默默陪同,直到她忽地顿住脚步,语气凉凉,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好像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一直鬼鬼祟祟跟着他们的人影,沉默。
楚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忽地咧开嘴笑得惨然,“我知道了。”
“你就这样喜欢他……喜欢到眼中再难容下一人?”
她早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他还痴立在空荡荡的巷子中,只余无力的呢喃在风中飘零。
第二日,她平静得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直到一个月后,边关急报,匈奴大军压境,已经攻下了好几座城池,正朝帝渊杀来。可这紧要关头下,傅氏终于下旨请楚悠长公主带兵迎战,命驸马随军出征。
可楚悠病了,昏迷不醒。
太后身边的人来宣旨,他万般无奈之下便嘱托府中下人好生顾着,自己去军营点兵。这几年时局不好,从军营逃走的人许多,又招不到兵,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凑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还有从宫里调出来的一万禁军,武器粮草也并不充足,就这样狼狈着前去迎敌。
跟在匈奴大军阵前的还有她的牧哥哥,那个即使是在沙场上也要浓妆艳抹的男人,一袭黑袍在风里萧瑟飘荡,就算阳光洒落也挡不住周身的冰寒。
他被活捉了,是带去的军队反戈一击,与那人手下的皇军汇合,那不怀好意的匈奴王最终也没能踏入帝渊半步,倒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模样,只是眼下斗也都不过,还深入人家的国土里,进退两难,只得谈和。
“傅七郎,许久不见哪。”
他闭着眼睛,始终不愿再睁开,那人在他耳边,热气喷在他的左脸上,仿佛与那面色冰寒相撞,结了薄薄一层霜。
“傅七郎,你对她,还真是深情不悔。”他轻笑着,尾音绕得勾人心魄,如摄人心魂的魔咒,“可是,她从一开始,就在骗你呢。”
“你可真傻,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她这样的。”
从一开始……
从她知道他是傅家人开始就处心积虑地接近他,什么救命之恩,什么半冷不热,什么弃文从武,什么宫中偶遇,什么雅竹小苑,一切都是他们从一开始就设置好了的局,只等着他步步陷入,步步沉沦,步步万劫不复。
她借着多年征战的由头,渐渐掌握了皇军的领导权,她借着他禁军统领的职务之便,一步步收服禁军。偌大的皇城,只用了八年,就被牢牢攥紧在她的手中,在他的帮助下。
“倒是没想到你这样容易上钩。”他手中的象牙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心,“傅家世代忠良,却出了一个傅七郎,为爱舍义呢。”
他笑得真真如妖精一般,凉意从脚底一点一点往上,寒透了一颗心。
再回到帝渊之时,她已成了那高高在上的女帝。黄袍加身,不怒自威,他被押着跪在殿堂之下,除了失心疯般狂笑,再无其他。
“傅七,一切都结束了。”她走到他身边,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眸子,认认真真地说,“当初我在护城河小舟上的承诺,我兑现了。”她咬咬嘴唇,他知道这是她十分紧张的状态下总会出现的小动作,“你的承诺,还会兑现吗?”
楚悠,我想护你周全。
他别开脑袋,再不言一语。
有一人前来在她耳边禀报些什么,只见她眉头一皱,脸色骤变。
“给他松绑吧。”她捏捏眉心,似是疲惫到了极点,他记得她的最后一句话,“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张牧说:“傅七郎啊,你可真是个傻子啊,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她为何不亲自来与我汇合?她要留下来啊,杀掉那些欠了她的人。”
“你越是爱她,她越觉得理所应当。爱在她这里,本就是不值钱的。”
“傅七郎啊,她不过是什么都得到了,还想着缺一个死心塌地对她好的男人,你刚好满足她的要求罢了。”
他的话就像他面上附着的那张妖媚的皮囊一般魅惑。
傅氏满门上下几百口惨死,他在府门前长跪三天三夜不起。他想了三天三夜,他还能如何呢?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他的承诺还有什么值得存在的意义?
第四日凌晨,有好心人来劝慰他,他只是笑着向那人请求:“请帮我把这腰牌拿去,给陛下传句话,就说傅七郎在护城河边等着她,他有个秘密要同她讲。”
不管流了多少血,有多少悲痛欲绝,这太阳永远都同一副模样继续普照着大地,好似没有什么是值得它同情一分一毫的,没有什么是值得它为之改变的,哪怕装一下难过也好啊,可它不会。
他迎着日头,慢吞吞地走向护城河。耳边又恢复了那熙熙攘攘的集市叫卖声,欢笑声,他一抬头,初春的太阳暖洋洋地洒在他的眼睛上,他下意识地半眯了眼,恍惚看见还有小姑娘举着兔儿灯在欢快地大喊:“女皇陛下万岁!女皇陛下万岁!”
他走到护城河边,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回头望着那飞奔而来的一袭红衣,将袖子里的木簪摸了出来,扎进了颈项中。
喷洒的鲜血瞬间模糊了初春的暖阳。
他要让她永远欠着,永远在噩梦里被自己的罪孽缠绕,永世不得救赎,生生世世受到他的诅咒。
耳边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尖叫声,是不是她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7
楚幽狼狈地跌坐在建木底下那层厚厚的落叶毛毯上,半倚靠着那粗壮的树干,细细的月光透着叶缝洒了他满身清冷。
“你也是,何必把自己搞得那样狼狈?”背后有人幽幽道,他不用看也能感觉到那人皱着眉头的模样。
是啊,何必搞得那么狼狈?
“我觉得那一辈子,我做的最窝囊的一件事就是,为了爱那人,丢了我自己。”
就算丢了记忆,也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变成她爱的模样,他坐上那黑曜石宝座的第一天,白无常便语同他道:“大人,前尘已尽,一切归无。只是这幽冥司大人须得给自个儿取个代称,在文书上也容易签字些。”
他的脑子里在翻腾,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混乱,可也还有一些不太完整的意识冷冷地清醒着。
“就叫楚幽吧。”
“敢问大人,可是无忧的忧?”
“幽恨的幽。”他不假思索,只觉得心里就像漏掉了哪一块一般,任由冷风嗖嗖地往里灌,“无忧是不敢的。”
如今幻镜的池水将他身上的伪饰洗刷得干干净净,沧海看着他抱住头将自己缩成一团的模样,于心不忍。
“那张牧被卖到馆子里,被迫净身。”
楚幽愕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