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在中国国内已经呆不下去了,一个算命的给我指了路:只能远走高飞。如何“远”?答曰:国外。我未必相信算命这种事,我是什么都不信的,再说,那算命的说法也十分可笑,算命怎能算到国外?但是当时我穷途末路,由不得我张狂。当我在虹桥机场登上飞往日本的飞机时,油然想到之前看过的一个电影名:《胜利大逃亡》。
最初我去的并不是日本,而是西方。对中国人来说,西方才是理想的选择,哪怕是准西方的澳大利亚、新西兰。有人去俄罗斯、东欧,甚至是塞班、南美,目的也在于能够辗转去西方。去日本前,我已经拿到了澳大利亚签证,但是经济上无法承受,改去了日本。
对日本,中国人也并不陌生的,通往日本的路也曾一度出现在我面前,那是因为我的女友。我的女友的外祖父母都是在日本出生的,她的外祖父身上,就满是日本男人的恶习,她很小的时候,外婆就教她唱日本童谣。但是我对日本毫无感觉,那个弹丸岛国,那个“小日本”,我潜意识里不怎么看得起。虽然关于它的经济成就已经塞满了耳朵,但我是个没有经济脑袋的人,甚至,有个反经济的脑袋,我厌恶金钱,而在我心目中,日本的“好”,无非是铜臭之“好”。这种“好”,越是好我越蔑视。
当然还有历史的记忆。虽然我没有见过一个日本人,我也没有见到从日本回来的我女友的祖父母,但是我很知道日本人。但是最终我却去了日本。原因就因为它容易去,明白地说,赴日留学费用便宜,借高利贷,我还借得起。还是因为钱!我不知道那个算命先生说的“国外”,是不是指日本,像我这种人,命中注定只能去日本。随后女友也来了,一呆就是五六年。最初是失重的,那种没有“根”的失重。本来,我这人也并不是很有“根”的意识,何以竟会在乎“根”了?我变得非常喜欢中国的东西,最“中国”的,无疑是那些传统的,所以我让国内的父母寄来中国传统音乐,整天塞在耳朵里听。一次在一个公共厕所,抬头看到墙上,不知谁拿水笔写的两行中文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几乎潸然泪下了。本来,我也很反抗在国内时被灌输的思想的,但在日本,每到不如意,也会想到这是“日本鬼子”对我的欺压。那时候我,应该还有许多从中国去的留学生,最喜欢唱的歌曲之一是“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
在联欢会上,我们冲着日本老师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的是中文,日本人听不懂,还傻呵呵鼓掌,我们很得意。我甚至忘记了我是为什么出来的,当跟日本人发生冲突时,我会想:在国内,对我最坏的领导也没有这样对我。有一次,我甚至专门借了《红高粱》的片子,拿到学校去,在我上课的教室隔壁放,把声音开得很大声,企图激怒老师。不料老师却没发火,反而让我把片子拿过去放。当放到里面日本兵说话时,老师笑了,同学们笑了,中国来的同学也笑了,就连我,也觉得那些“日本话”不是日本话。
奇怪,在国内看时,怎么觉得它很“日本”呢?其实,当时我一方面在抵抗着日本,另一方面,已经开始沦陷。我已经能说比《红高粱》里的中国演员地道的日本话了,渐渐的,见到一个物件,我头脑里闪现出的是日语单词,以至于许多年后回国,竟然无法顺当地想起中文词了。过去,我对日语很是嗤之以鼻的,什么破语言,罗里罗嗦,拉里拉杂,七拼八凑,参差不齐,这下,反觉得那是一种优点了。但我已经离开了日本。但回头想想,我在日本时,某种程度上说从没有觉得自己多么适应日本,自己多么喜欢这个国家。难道说是因为离开了日本,才逼出了怀念?就好像当初因为离开了中国,才逼出了爱国一样。这么说,我的这种感觉也是靠不住的了。
中国人“轻”日本,又“重”日本,“恨”日本,又“羡”日本,都是在一种情绪之下。比如“轻”,觉得日本文化不过是从中国搬去的,以己推之即可。挨打了,于是就把它当成巨大的敌人,就是“重”看。这种“重”看,是带着“恨”的:你小日本不过是我的孙子,居然比我强!不服,还有不驯。中国人是很不驯的,宁可饿死,不可失节。但是事物总有两面性,中国人又是极为现实的,对强者的“恨”,其实骨子里是“羡”。一个骄傲者看世界,是不可能客观的,同样,一个被伤害者看世界,也不可能客观。那么真的日本又是怎样的?
刚回国时,我还穿着日本带回来的风衣,结果发现,这风衣严重妨碍我的生活,不能往肮脏的座位上坐,不能在泥泞的路上走,不能骑自行车,不能跑,不能打。于是我明白了,国内人为什么几乎人人穿夹克,那是最适合中国环境又具有审美价值的服装。我走路常跟人家撞肩,后来才知道,我习惯于日本的靠左走。我几次在街上被飞来的污水泼了一身,才知道,在中国走路,是必须十分小心的。当时许多感觉是异常尖锐的,周围许多朋友觉得好,建议把它写出来。我终究没有写,主要原因是因为老想写小说,看不上随笔之类的东西。现在想来,幸好当初没有写。假如写了,那一定也是情绪的产物。经过了许多年,我才渐渐地拿起笔写了。其实,说这些年完全不想写,也不是事实。它毕竟是关于日本的,写随笔比写小说直接,尽兴,所以我一直认为,随笔作家比小说作家幸福。
虽然日本经历本身谈不上幸福,写之更像受虐,但是写作,不就是享虐吗?虽然我竭力回避日本,但是就像一个女人被强奸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这个事实了。她回避,就是在想;越回避,越是在想。特别是,如果对方在她身上种下了种子,她更是无法回避,只能把他生下来。现在,这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我不愿意生的,但是终于生下来了,它是长期回避、抵抗、孕育之后的产物,是痛定之后的结果,它也许更接近本真,所以我索性名之为《真日本》。但是虽然人们都呼唤着本真,但本真的东西其实是不让人喜欢的,比如真理,缪塞说:“真理的本质是骷髅。”所以追求真理是要被上火刑的,最终他自己对世界都绝望了。我写的日本,也让许多人受不了,但这就是真。自然科学、人文科学乃至文学,都是在追索这种真,这是它们的本职。但这不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全部,我们毕竟活着,现实毕竟客观存在,所以我们还需要另外的东西来慰我们,那就是宗教,它属于善的范畴。我们常常分不清真与善的区别,混为一谈。希望读者能明白这个区别。当然,任何言说都仍然夹杂着情绪乃至偏见,所谓真,其实也是虚妄的。按现代物理学理论,人的存在都不是真的。人一谈真,上帝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