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暮的日色映过桾城上空,皇宫的每一处都避之不及的阴暗,唯有我看得到的地方,却十几年如一日的美丽。
我坐在轿撵里,望着屋檐那角,又想起和姐姐们一起爬墙头的日子,以往都是她们等我,早早的就坐在这等着进宫内道,而我还昏沉的躺在塌上,从未想过自己睡多久她们便要等多久。
“殿下,车套好了,辰时的风冷的如初秋似的,可把褥子裹在脚下别受了凉。”
“好,走。”阿婴拉下帘子,我才看不见那稀薄的日影了。
大早上阿娜达就待在云烟阁里,里里外外都像在收拾什么,只有阿婴亲自陪我去。
马车一路开到桾朝热市,换了轿撵时往外看已是用午膳的点,也暖和了不少。
我听见前头半路跟来了两队骑兵,涌着轿撵有些浩荡的穿过人市,安静下来后就停在了一座粉墙护院的府邸前,端端正正的殷亲王府大字就在我眼中波澜。
有些年头没来了,倒是生疏了。
“殿下,公主殿下!”
我还未下轿,就听外头人声热闹起来,拉开帘子,就见三行五拍的人都在外头,家府的兵围守在附近,台阶上立着的一群粉绿裙子间,那老态雍容的伟姿只眯起眼,慢步走了下来。
“恭迎公主殿下”
“殷伯!”我喊他
头顶的流苏一袭一袭,手就被牢牢握住。
“哎,我的小丫头。”
我开心极了,一把扑了上去,他还是余力不减,虽多年没上战场,把我抱起来掂量了几下还是无事。
“这不是咱们的小公主么。”
听到这句话我才感到时过境迁,无论多少年,在我这些叔伯里,作为父亲的女儿,桾朝的嫡公主,永远是最受宠爱的,其中殷伯与父亲来往最密。
“你这胡子也越发多了。”
我摸了摸,他却皱起眉头,“你瘦了,丫头,怎么那吉那归不给你吃好么?在北境…”
他刚花落,又止住,面色探究的洞悉我,我却笑着摇摇头。
“哪瘦了,回来天天吃好喝好的。”
“烟儿小表妹。”
白衣飘飘的俏人儿走近来,昨儿还一同玩乐的燕秋燕云姐妹,我与她们眨巴了眼睛。
“路上可磕绊?快别站在这里,爷儿,请小殿下进去吧。”
“好好。”
…
穿过三门垂花门楼,我见那一众水磨群墙下面的台矶上新了虎皮石,与我前年来时候见到的白玉石不一般。方才远远望去那无尽华贵的柳大院墙的一角,也是雕金绣槛。
“来,见过你们公主表妹。”
叔母还未侧过身,一副挺拔之态就轻盈的走上前来。
“公主表妹可安好?”
“燕京表哥!”他笑着作揖,仁厚的眼窝下丰盈着英气的刀剑之声。
“好些日子没见到公主表妹了,上回你回宫的大仪上,我也是身在塞外的军营里。”
“表哥比我从前见到的又长了许多。”我惊喜,哥哥,还有燕京表哥,包括缜哥哥生辰时回桾的殊哥哥,短短几年,他们就好似变了个人,个个越发英勇伟貌。
…
“这,这也是上新了些,你还记得吗,前年咱们就是趴在这喂池里的鱼。”
燕云一脚跨进池边的莲花上,硬生生伸长了胳膊拽下了莲上的粒子。
她比她姐姐性情更豪爽些,我幼时第一次来这府上见到她,燕秋坐在叔母身边刺绣,与我规矩的对了个礼后低下头去,父亲叫了声燕云,这家伙装模作样的温书,立马跑进爹爹的怀里,一点也不认生,这些年偶同我玩乐,变得更与我相似。
“你给我注意着些人。”燕秋用扑扇轻打在她鬓旁的珠钗上,才将她打回了可人的模样。
我四处看着,直至有小婢传话来说用午膳。
…
“府里的厨子会做的拿手好菜就这么几样,实在是磕搀,好在宫里宴上的式儿他们都能照搬着来。”
我胡乱吞了两口,又被阿婴提点着礼,“好吃,你们也吃。”
“烟儿喜欢吃,我就说吧,父亲还让府上的跑腿出去买了你爱吃的芙蓉糕。”燕云提了一嘴,就想着等我吃上了,她们也能动筷。
“殷伯对我最好了。”
“你逢人就说这句话。”
“哈哈哈哈…”
大表哥也笑得不拘。
用过半晌,叔母身旁的夫人走过来就近说了句“下不了。”后摇着头。
“今儿的药都喝了?用膳时你亲自去瞅瞅,或凉或辛都不行。”
转过头对我亲昵道:“前些日子梅雨多的很,你二表哥的身子困不住,今儿闻你来想下床,奈何早些年的腿伤又犯了疼。”
说罢众人的神色也黯然了几分,殷伯放下筷子,“燕苼羸弱…”
我不由得担心,“方才来时正想问呢,二表哥的身子可是犯愁?改日请宫里头的御医来看看。”
“请了请了,你皇兄三日前就派了御医来看,下了药引子喝着呢。”
“那就好…”
—
午后我歇息了一时辰,差不多也该走了,坐在殷伯的书房里拿着小镜儿瞧他收藏来的那些珍宝。
“这个倒是稀罕。”
“噢,那是燕京上个月从安塞回来时顺来的。”
燕京表哥呼了口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挑的那些好的,都是上贡到宫里去的。”
我侧过头朝他笑去,“这么说,表哥去过西南边了?”
他一愣,“是,说起来,小烟儿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那吧。”
“太上皇去时,她还小,你们几个表兄弟去了。”
是啊,我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北境了。
添茶间,书童将他的画浸湿一角,“没事,你走吧。”
殷伯正头顶上的那几个大字出奇的夺眼:谦恭礼仁
那是爹爹写的,他十几年如一日的装裱起来放在书房里,也不像旁人那般得了什么字就要大封特封的悬在家门之上,爹爹同我说过,这就是出身皇家的兄弟和食万人碗饭的官员有别之处。
“不过,这次去,你皇兄一定会带上你的。”
“这次?此话怎讲”
“日子已定了,你不知道么?再过十日,受西南三族,安塞新王的奉请,圣上亲上边疆,少年桾帝远抚属地的消息将天下皆知。”
…
我回宫时坐上马车,殷伯掀开帘子丢进一个奏本在我腿边。
“顺道带进去给你皇兄罢,我腿脚有些不便。”
我有些目瞪口呆,“殷伯,这事也就你做的出来了。”拍拍奏本藏入自己的衣间。
“哈哈哈哈哈。”
他眨巴了眼睛,就挥手遣了一队殷王府兵互送至宫门口。
——
这事我还真不知晓,但仔细想来,皇兄也是隐约同我提起过,“下旬西边的杏子树长满了垣城内外,可以去尝尝了。”
待我回到宫里,还未行完内宫大道,就察觉阖宫上下都变得促急起来,到处都是整顿的声音,顺着经过郦娘娘的宫门想进去瞅瞅,便被那动静吓到。
“你们这小懒胚子还敢在这坐着。”
“姑姑!”
“那出塞路上多少曲折,娘娘唠疾在身,那药哪够用啊,还不去太医院多打包一些来备着。”
…
阿婴在午时就被急忙召回了宫里,早早的守在云烟阁门口等着我,几个小婢跟着我方走进去,就见那说笑的公公走下来。
“小殿下回来了。”
他也未让我跪下,只轻轻将旨置于我手中,这般贴心的动作好似皇兄亲自站在我跟前。
“御前的传话,这月下旬入西南,公主同去,命云烟阁随行的各位好生准备着,多的缺的都去内务讨要,远行长途跋涉难免不适应,从前先帝身边的娘娘们不是吐就是痒,先帝自己回来也是一身小毛病,公主正服两件已送来新的,小厨可带上一位。”
“知道了。”
我心里头有些说不出的高兴,要和哥哥一起远行了么。
晚膳后跑去了桾华内殿将折子亲手送到哥哥手中。
“这…是殷伯?”
“是。”
“放这吧。”他好似繁忙无比,只抬头看了一眼,就直直扎在了一桌的纸面里。
“我们真的要去吗?”我趴着。
“是,你高兴么。”
“当然!只吃宫里的御厨做的羊肉菜,闻西边的却不知如何,素来听闻那边的风土乃天下绝貌。”
“吃的玩的,你都会见的。”他抬颚,眸下光色黯然,有些消受了,看我时的笑容却不减几分。
“圣上,太妃回了话来,说不去了。”
他手一顿,缓了一会儿,“知道了。”
我问:“谁不去呀?”
“郦太妃。”
“哦,她身子一向不适。”
“可惜淑太妃也不去了。”
“怎么了?我听闻你今儿朝上给了淑娘娘太妃的正统封号,让她做太妃之首,掌监后宫太后之则。”
皇兄还未娶妻,这事连爹爹在时都还未来得及给他安排,后宫大小一直都是淑娘娘看着,这下远行,宫中无人,母亲这个嫡出太后又走的早,自然需要一个人。
只是他原本想让淑太妃同行,从前爹爹去时,祖母都跟着去了,只是提了个早回来,如今皇兄这个皇帝还年轻,自然也需要一个太后的称谓之人随行,才算是桾朝皇家亲抚。
“本宫不去,我要留在宫里,陛下,陛下须得将我留在宫里,你日后会明白的。”
这是她的打算,她还嘱咐皇兄让她的父亲太傅行监国大臣之责,留守皇宫外的府邸上。
我不明白这些,但皇兄好似就算她不说,也打算这般做。
“回去好好休息,这几日可别乱跑,我会有些忙。”
…
夜里我上了床铺,梦到了那个地方,那个阴郁美丽的女子,生育珏娘娘的地方,是否真的如画上一般,让人忍不住骑马纵横。
那天她的画像,现在应该躺在萧逸云的身边吧,他会在想些什么呢,不知为何我闭上眼,脑中出现了喘喘的水声,急得要把耳朵冲破,我好像卷入那里头,听得身边有坚硬的膝甲摩合着刀刃,潮湿的地面,杂音回荡的林子里,坐着篝火对面的身体,在他的手侧,躺着那卷起来的画像,被保护的一直很好。
声色只是这么安静,安静得我无法想象只是一瞬间,我听见许多吼叫,争吵,似是我自己的声音,又掺杂着那么熟悉的,令人直感不适,阴冷的画面,也是阴郁的雨天,雨廊的尽头,我好想跑出来,却找不到出路…
——
“殿下?”
“…”
“小殿下?”
“…”
“公主,快起来了。”
我揉着眉心,以为要好好梳洗一番,这一梦梦的如此久,我这些天夜里总是这么梦着,抬头一看天色微亮,前边从内宫大道的楼上传来霹雳作响的两声鞭子,鞭得震亮,恍惚得震醒了我的心。
原来今儿,就是要出宫了,不由得捏紧胸膛的内衫,为何如此恍惚,跳的如此快呢。
…
“公主到!”
出宫头日,早早得就要行祭祀合仪等礼,求个平安,我拖着厚厚的衣裳,想着只要上车就好了,看见了缜哥哥和杏儿姐姐,他们也同去便不乏趣了。
一切的一切比我想的还要复杂,那长长的马车出去时,我看向后头望角楼上的淑娘娘,还有一众留守大臣,皇兄许我带上莫小娘,还有御厨,御医等十多人,出宫亲抚的远行经费,已是在俭中保留不可省去的地方。
三日前,这个消息已传遍桾京内外。
哥哥决心亲抚,天下人都会为之热议。
而我,却左顾右盼,只是随意得再看一眼那皇宫,看一眼最前方的黄巾马车,不知这一行,竟是我半生里都抹不去的噩梦。
多年后我再忆起,仍觉得恍惚,可笑,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