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我跪在宝佛殿前为母亲祈福,膝都酸了,眼前迷糊的看见那一排灯烛里走出一个人影来。
“母后!”我急忙站起来,却一头磕在了那祭台前,佛珠碎了一地。
“殿下!”阿婴扶着我。
“阿婴,我方才看见母后了。”
“殿下糊涂了。”
“是真的!她就站在那!”我指过去,却空无一人,只剩帘子飘飘。
“殿下是不是跪久了,快歇息会吧。”
“是真的阿婴,我方才真看见了!像是母后…又像是”
“是什么?”
“珏贵妃。”
她的脸色唰的惨白,直语无伦次的将我推去一旁。
“殿下说什么呢,怎么会看见珏贵妃,都是十多年的死人了。”
我抓住她的手,不停抖着,“我这几日总是梦见她们两,有时是母后,有时又成了珏贵妃,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珏贵妃不停得落着泪,母后又捶着我的胸脯说孽啊,还说要咱们不许给她过生辰。”
她摇头,“不会的,小殿下是做了噩梦,先皇后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一定是殿下太想皇后了,皇后也想您了。”
“许是在给我托梦呢!她必定有话要说,有什么让我们去替她做!”
她怔住,此时殿外响起一阵脚步。
“停!”
四祥领着一个内兵走进来。
“四公公,这是怎么回事?”阿婴走上去。
“哈,皇上有令,珏贵妃的尸身从妃陵里不翼而飞,西南族人要求给个说法,这不查还好,一查月才人和珏贵妃的死都是死的蹊跷,命我等前来带走先皇后遗匣里的内宫宝册,以调查此事。”
阿婴慌忙起来,“这这,可今儿个是先皇后的生辰,你们带着人闯进来怕是要破了这佛光,且着皇后掌有的内宫宝册录是遗物,这是要坏了死人的祭啊!”
“哎呦,阿婴姑姑糊涂了,前朝后宫一举一动皆关乎国策,人命,现下为了此事也不得而已了,皇上当然是不会向着外人的,恐还听说一些事与先皇后有关,都是为了先皇后好!”
她怒起来,“什么与先皇后有关!无关!”
“您就让让吧。”他甩手,身后的人就跟进去了。
“不行!”阿婴挡在前头死活不让,“我不准你们碰先皇后的东西!你们不能这么做,今个谁都不准进!”
四祥侧过身,外头的几人就闯进去了,殿内听得阿婴撕心裂肺的大喊,她是真真正正的为了母亲呐,我不禁动容起来。
“作孽啊!都是孽…”她哭着。
我走上前,“阿婴,难道珏贵妃的死真与母后有关么?母后真的有遗憾留在身前?”
“不…”阿婴摇头,眼神闪躲着,“不是的,皇后她没有,没有…”
话落,刹那间,大殿里一片黑鸦,不知是我还是阿婴的叫声,一时间只有案台上的一段小烛还燃着。
“哟,今儿风可真大,快去把殿里头亮起来,免得吓到公主了。”
“是。”
不一会儿又亮了起来,我瞧见阿婴一副呆滞的模样。
四祥朝我看来,我对其点点头,便心领神会的撤里出去。
带一帮人走后,她方缓缓坠地,我走到她跟前,俯身搂了过去,她看向我早已明了的神色,先是凝神,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泪水都挤了出来。
“我和你一样都爱她,敬她,我知你不亚于我和皇兄,她在天有灵,必不会留下什么执念的,我们都不该。”
恍然的,殿内只剩下哭声,我盯着柱子上那十几根灭烛的银针,今夜不过是我通禀皇兄的一出戏罢了。
…
回到云烟阁內,我只领着阿婴走到床榻边,坐了下来。
她心神不安的,似魂魄未定只留了一副虚身壳儿。
“说吧。”
她叹了口气,“殿下你啊,是怎么知道的这些。”
“我知道的并不多,我清楚只有你,才能知道更多,我未同你讲,自母后走的这几年,我都没有再开怀过,有时候我在想,母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这些年我从未怀疑过他,直到一幕幕在我眼前发生,月才人跪在她的殿外,难道她真的是一个善妒的,杀害父皇妃子的心肠歹毒之人么?”
“自然不是。”她摇头,“月才人是难产死的。”
“可有隐瞒?据我所知,月才人和珏贵妃的死因一样,都是丹砂中毒,那碟酥糕真的是母后送去的么,难道…”
“不是皇后!是奴婢…”她跪下来,瘫靠在床沿边。
“是你!?”她点头。
“为何?”
“没错,先皇和先皇后的确不睦,尤其是在太皇太后生前,皇后是个心正不阿的人,她知道是太后借元嫔的手除去柳妃的孩子以保后患,先皇为此迁怒皇后,更是多次与其争执,更知道月才人发现此事后被迫禁闭,先皇送去一碟酥糕,婉言告诉皇后去做这事,皇后心中自然万分不肯,奴婢为防帝后长久不睦,让她人趁机夺后位,便擅自同一个内官将东西送去了。”
原来是太皇太后容不得柳娘娘的孩子。
“于是月才人才跑去母后宫中,她知道一切,最后也不会活命的是么?”
“是,即是非那碗茶糕,月才人和她的孩子也活不下来,她怀的是死胎!”
我大惊,父皇的心好狠,毕竟是亲生骨肉,谁又能担保他不是为了替珏贵妃不能怀孕之事痛心才这么做呢,他不会不知道是柳妃从中蹿鼓,碍于对柳妃孩子的愧疚,他的无能,他把气都撒在了月才人身上,若不能与心爱之人育下孩子,再多的嫔妃有何用,我心中愈发落寞,难道,他竟真这么宠爱珏贵妃,那母后呢,母后和我算什么。
“我近日知道了一件事,珏贵妃和一个宫外男子私通,兴许还生下了一孩子,可又说珏贵妃不能生育。”我看着阿婴的眼睛越发失魂,她果然也知道这件事。
“奴婢不…”她欲隐瞒
“我知道是你一早就传言出去,说挖出来的孩子有一岁有余,想要为什么掩盖?”
她闭上眼,“为珏贵妃私通之事。”
我撼然,窗外有雨点的落地声,唰唰的迎着风中的落叶,扑着窗畔。我握着阿婴的手,听她唇齿轻启如梦般缓缓道来。
…
“珏贵妃的确不是伤寒去的,是死于她每日摸过嗅过的玉兰花,瓷瓶里是皇后送去的玉兰花,花瓣里藏着丹砂,贵妃一看便懂,皇后之所以这么做,还要从贵妃送给皇后的一封诀别书说起。”
“诀别书?”
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来,原来方才她死活拦着不让进,是因那里头除了皇后宝册外,还有一张珏贵妃亲笔的诀别书。
“珏贵妃,进宫时本是个婕妤,入宫第三日便受到了先皇的盛宠,皇后病于床榻的那小半年,她甚至就要成为继后了,然于此之前,太皇太后曾命她出宫修行三个月,那三个月里就同一个男子两情相悦,怀上一个男婴,太后如此做,也是为了足够的时日让皇后养病,她怕一旦珏贵妃掌了后宫之主,殿下和圣上的地位难保,皇后醒后她曾来看望,与其在殿中聊了一个时辰,留下这东西方回宫去,之后便听说先皇将其囚禁在了柳涣楼,没错,皇后至始至终都知道她和那男子的事,却也未多言,甚至在其怀胎第八个月时做了一个天大的事。”
“什么?”
“皇后不仅想法子以星宿为由让内官阻止圣上三个月无法见珏贵妃,又买通了胥江先皇最为信任他,他说珏贵妃无法怀孕便是无法怀孕,还亲掌了内府事务三月有余,为的就是旁人无法探知其一日三顿的行睡之录,加之珏贵妃自个又想法子将先皇拒之门外,这荒唐的怀孕一事竟瞒天过海的成了,一日夜里诞下了男婴,可惜终是被先皇发现,大发雷霆圈禁了皇后,命人私密找遍了阖宫上下也没找到男婴,索性还在襁褓时珏贵妃就托奴婢连夜送出宫,可当时牵连皇后,身边的亲近之人都要彻查,我在内宫后门口看见了胥太医,他正要出宫,顺道带了出去。”
我想到埋在柳涣楼外的那个尸骸,“那…”
“那六七个月的婴尸便是月才人难产生下的死胎,碰上正巧在前两夜,还躺在小皇子的棺盒里,皇后也是迫不得已,急中生智拿了出来顶上,先皇瞧既是个死胎也便算了,亲眼看着珏贵妃将其埋进土里。”
我不敢相信亲耳听到的一切,怪不得,记忆中正是那年,母后郁郁寡欢,宫里一度传出要废后的事儿,她日日都在内殿里诵经祈福,父皇每每来也是板着脸。
“她所做的一切,也有你的一份!”
说罢便拂袖而去,我站在帘后偷看一眼便跑回了床上。
为了确信萧逸云的身份,我又问
“那男婴身上可有什么胎记?”
她摇头,“记不大清,只有珏贵妃放进去的一块双鱼玉佩。”
砰—
外头一声轰响,紧接着是阿娜达的声音。
“哎呀!?”
我和阿婴互视一眼,跑了出去。
推开门只看见一落的残砖,是从窗下的角儿里掉出来的,恍然的,院子里只剩下冷风熙熙。
“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你们怎么出来了,我瞧转着白粉松了一地,托了点泥巴来和,动静太大了。”阿娜达挠着脑袋。
阿婴卸了口气,我却望着四周,嗅到了悬空中的熟悉气味,今夜还夹杂着令人窒息的挣扎,松竹的孤香,还窗畔边的几朵玉兰花。
“不好!”我欲跑出去,又停了下来。
不,他不会去畏惧这事的,心中的直觉也让我相信他不会迁怒他人,他终还是会接受一切,必须如此。
我转身走了回去,今夜听到的一切都不能令我开怀起来,本以为知道母后并非那样的人会好过些,却也为那些孽缘之命悲叹。
“阿婴,你说父皇真的爱母后么,母后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端来水盆,“小殿下不懂,这三宫六院,最不缺的就是女子,固然先皇是爱着皇后,才会甘愿让步太子之位也要娶当年的皇后做皇妃,纵然也是皇后深爱先皇,才会坐在那难眠的凤位上,看着夫君临幸他人,人心难留,何况是莫须有的年少之情,会变也会不变,小殿下最能明白皇后是如何的人了,在阿婴心中,她一直都是那个善良,温婉的宣德皇后,十几年如一日都未曾变过,许是他们之间的缘到头了,情谊却收不回来,变成了亲人,设身处地都是难,做皇帝难,做万人之上的枕边人更难。”
有爱才会有恨,无论如何他们也爱过不是么,对于母后来说那就够了,她无愧于心,然父皇呢,他真的爱上别人了么。
…
我略有思的拿着手中的佛经走回宝佛殿,远远的瞧见那亮堂的大殿里站着一个人,他背过手掀开衣衫跪了下来,磕了三头。
我走到他身边,鼻间就有了那好闻的香气儿,还是我送他的香囊,穿的素黄勾丝羽衣也是我剪的料子,看着皇兄的侧脸,我就像看见了父皇,他也曾是大桾朝最俊艳的男子,多少华贵闺中女子都急不可耐的想见他一面,皇兄的眉眼里尽然继得了那魅狷沉稳之态。
“我以为你忘了今个是她的生辰。”
他拿过我手中的佛经,瞧着都是平日我最不爱抄的东西,如今却耐着性子和阿婴细工赶了三天出来的,不禁有些心疼的摸着我的手心。
“怎么会忘,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过去,那里有母后,还有我的烟儿。”
我笑着,眼里不禁泛着酸,他搂过,我傾靠在他的肩下,诺大的殿内,只有他指尖扭动佛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