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薨了!”
行宫里,传出太监一声长哀。
长廊上扫地说笑的几个奴婢闻声赶紧跪了下来。
“太上皇薨了—”
梅花的宫墙内,从那一枝杂糅里生出带雪的梅蕾,人们匆匆忙忙的从那几个鹅卵石道上跑过。
唱戏的宫廷乐师跪在地上,迎着那一句“皇上万岁—”,走来一席烟雨色的深袍。
他甚至连外衣都还没套上。
跨过殿内的门槛,撩开帘子慢慢走到金煌的雕床前,那条白龙奄奄一息,呼出了最后一丝尊气。
“皇上,方还在听曲儿呢,御医们来时已经迟了,现下都跪在殿外。”四祥屈着身看那袍中人腰间的玉佩。
“传令,太上皇已逝,命百官进宫哀跪,昭告天下。”
他转身,看不出丝毫波动,连那帘子都不愿掀开,任那飘渺的面容在恍惚中慢慢沉睡。
———
景桾二十四年
在距离人皇桾朝的万里之外,马儿日夜穿行在夜道,随着地平延生线进入眼前的一片草原。
在那远方的云雾中,坐落着几处部落,部落的总落宫殿修缮在天梯上。
清澈的溪水流淌在赛马场的外围,一望无际的草坪上奔跑着几个窜动的影子。
“可敦!”
我跑到河边,欢脱的把手伸进去,看着面上那浮动的黑影,又看向后面正跑来的两个穿着绒衣的侍婢。
“烟儿可敦!”
“嘘—”我对她们轻声呼。
“抓到啦!”捧起那条两个巴掌大的黑鱼。
“哇,可敦太厉害了。”
“我厉害吧,”心里头甚是高兴,转头又对她们不满的,“别叫我可敦,不好听。”
“阿,那叫什么呀,大君的正妻子都是叫可敦的,像死去的大君母亲,柔施可敦。”
“总之换一个啦,”我嘟囔着,带着那条鱼跟她们往回走。
“那个柔施可敦是东南族人吗?”
“是啊,”她们抱着一堆柴火,“她跟您一样,都是来自桾朝的公主。”
我听着这两个整日跟着我厮混的小侍婢讲起吉木归母亲的故事。
“大汗很喜欢她,她从遥远的桾皇城来到北域,虽然她是尊贵的公主,可是大汉先死了一位定情的女子,一开始并不喜欢她,没想到后来两人朝暮相对,柔施可敦是个温雅的女子,她教了北域的女子怎么绣花,跳遮面舞,两人恩爱的生下了吉那归大君,现在,您也来了。”
现在,我也来了。
我想着这句话,没有注意到手里的鱼已经滑在了地上。
“呀,”我拿起来却发现有些不对劲,“这是…死的吗?”
我拿给阿娜达和阿娜瑰看。
“哎,是的,我说我们这里怎么会出现鱼呢,从下流上来的吧。”
其实我发现这条鱼好几天了,怪不得一直死死的卡在泥块间。
回到部落里,我还是面生的对那些看见我作礼的的粗汉将领,奴仆点头躲开。
这里的百姓都在关内的千里外,驻扎在大帐包营里的都是贵族。
“真是累啊。”我躺上那绒毛毯上,寻思着今天的床好生舒服。
“这是吉木归殿下给您打猎雕来的,他今天处理完军事又出去了。”
阿娜达生起火。
我顿时心生羞然起来。
“宫殿马上修好了,以后我们北境子民,都能过上好日子了,会越来越好的小烟儿可敦,这两日迁徙厨子们都没跟过来,得靠自己忙活了,什么都供应不上。”
“叫我小烟儿殿下。”我说。
“小烟儿…殿下?”她看向我。
“是的。”我想起来,以前在桾皇宫里,她们都是这么喊我的。
“好,”阿娜达笑着,“您以前就是公主。”
是啊,我是个公主,从桾朝嫁过来的公主。
我盯着烤架下,那冒着的滋滋火星子出了神…
…
我叫小烟儿,从小出生在高墙之内的宫里,奶娘们都追着我跑,因为我可能跑了,出生那天,母亲在云烟阁里,秋起的凉风落叶飘进窗畔上。
“是个小公主!”她们兴高采烈的跑出去。
母亲看着我,她那双眼睛可真好看啊,父皇也跑来瞅我。
“这双眼睛随你,这小模样,倒是跟桦儿出如一般。”
那时我总听她们说桦儿桦儿,三岁的时候在地上小跑,母亲坐在殿门口读着信,她总是落泪。
“快让桦儿回来看看我吧。”她伤感的抹着泪水。
桦儿到底是谁呢
后来我知道了,他就是母亲的儿子,父皇的嫡出太子,大我五岁的兄长,当今桾朝的君上宋桾桦。
我一脸忧容的想着在宫内的日子,三个多月前和亲到了这里,嫁给了西北后裔十族之君的儿子,吉那归。
他在一个月前已顺利继位,成了大君,北境赫赫有名的小霸王,出生的时候三匹黑马闯进了帐营里拦都拦不住。
我虽不大听闻,但也知道他继位以后再次大震西北后裔的心,制锦旗,训兵,建宫殿,这些都是让遥远的桾朝大感忧患的。
“大君。”随着几声尊呼,一阵沉重有力的步伐踩在泥土上。
帐帘被撩开,我见一个身形高大,双臂有力却不显壮实的男子,这就是吉那归,他刚打完猎回来,只穿了件薄薄的昂布,腰间挂水壶。
“起来吧。”他挥挥手,声音却是温和的。
“我打了两只鹿,让他们闷了肉上来给可敦尝尝。”
“是。”阿娜达笑着看着我们跑了出去。
“这是在烤什么呢?”他坐到我对面捂手。
“正寻思着烤鱼,”我炫耀似的跟他显摆,拎起水坛里的那条大黑鱼。
“我厉害吧?”我站起来,手叉着腰。
“哈哈哈。”他看向我的眼里有宠溺,就像母亲对我一样。
殊不知每日这番话语是一天中幸存的欢乐,因为时常,我们之间是默然的,我刚和亲过来心里害怕,不懂和人相处,他也似有些不措,却是对我和敬。
我当然知道我这个中原过来的弱女子在他们这里,什么也不会干,甚至在宫里养来玩的兔子在这都会经常当食物吃。
犹记得大婚那天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行了三天两夜的路程进大殿,闭着眼咬下了那口顺滑的不知什么腥味的肉。
如今已是家常便饭,这里的风土让我大为喜欢。
“大君。”有捧着衣服的婢女在外面。
“我去换身干净的。”
一番沉默后,他站起来走出去,脚上的靴子还沾着关内边疆的雪渣。
我躺在铺上,盯着那一动不动的鱼,走过去戳了戳它的肚皮,已经被刀清干净了。
“这是什么?”
我发现它的里面有个小小的竹筒子,鱼消食不掉,倒出来后有张半湿的纸条。
看到那来自中原的字,我心里一紧。
“战场风云有变,恭迎公主回朝。”
这会是谁写的?
“烟儿可敦!”阿娜达进来,说大君传我用膳,她还是叫着我可敦。
“外面等我,片刻就去。”
我随手塞进袖子里,难道写这张纸的人已经来了这里,他的意图是什么。
…
——
较华贵的大营殿内,两边坐着十族的族长,他们今天过来赴宴,又要大醉一场。
我进去的时候吉那归已经喝了一壶,他看见我命人把酒杯满上,其实我是不胜酒力的,众人都对我作礼。
“可敦。”
我回礼,行的是中原的,吉那归说我一时改不过来所以就不用改了。
“来!今晚都酣畅着,痛快喝!”吉那归端起酒杯。
我也执起略饮着。
到了北境就要学北境的规矩,当初公里的老人也教了我一些,可嫁过来以后发现他们都不让我做那些,在大席上,我反而还是穿着桾朝的服饰,显出我是和亲公主的华贵。
“瞧瞧,我娶了一个美丽的太阳。”吉那归笑着对他们说。
“恭喜大君。”
他们边聊边喝,就像围在桌子上一样自然,反而没有宫里那样拘束。
“大君,咱们如今的将力正稳,我寻思着,该把那几个中原兵送回去,免得日后…”
我夹了几口干咽的鹿肉,吉那归时时看着我,照料我的举手之间。
看着那酒翁里的奶酒,我想到了皇兄以前酿的果酒…
想来不知他近日过的如何,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五岁。
“呜呜呜…阿婴救我!”我坐在树枝上哭。
我是宫里唯一的小公主,哥哥们都宠着我,那时皆长出我几岁最近的是杜美人娘娘生的缜哥哥。
他把我放在了树上,自个爬下去,本想捉弄我一番,却也慌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他挠头,“小烟儿你别动!”
他试着爬上来,因我太过哭闹动弹,怕上去加重了树枝撑不住,我会一屁股掉在地上。
“你别动,我去找人来救你。”他心急如焚的跑出这片园子。
我则是不停的哭,哭的谁也听不见。
“呜呜呜…”
我感到墙外那头有一阵跑声,以为是缜哥哥回来了,却没了动静。
因那树就生在墙的旁侧,我突得感到有一片温暖握住了我的手。
一个少年趴在墙上,他头上扎着烟色的发带,额前的碎发遮了半片眼睛,英气的面容给我留下深深的烙印。
这是我有生以来,在宫里见到最好看的人,是最好看的男儿家。
“过来。”他轻轻唤着我。
我一时看呆了,竟也什么都不怕的爬了过去,只是快到那墙头时,细细的树枝尖儿恐要断了。
一颗石子掉了下去。
“呜呜…”我又开始哭了。
“别怕,过来,有我在。”他对眼睛里那样柔和,眉心锋利如剑又冰冷三分,像极了父皇。
我快要跨出去时。
“啊—”
树枝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