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沿着洼地边潺潺流过,和着篝火木柴的爆燃声,在四野里轻轻作响。
孙老九轻轻呵出一口气,升腾而上的水汽顷刻间便在睫毛上结成冰晶,他揉了揉眼睛,将身体蜷缩着,再次朝篝火的方向挪了挪屁股。
一丝丝淡淡的暖意,从焰火上一点点传到他的身上,但他心里的不安,却更浓重了几分。
太安静了,在北原,这反而显得有些反常。
他抬起头望了望四周,净是些高高低低的矮丘,其上铺满了苍白色的旧雪,一道道扭曲的黑色裂痕覆于其上,像是一层层刻好了字的白色墓碑。
他这个年纪,要不是因为小九的病,再怎么贪财也不会走这一趟黄泉路……
“阿爷,快到地方了吧?”
正在此时,一个身着灰袍的瘦削身影,缓缓坐到孙老九身边。
孙老九扭头去望,只见身边那人轻轻将兜帽褪去,竟露出一张略显稚嫩的脸庞。孙老九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力役中竟然会有这么小的孩子。
他暗地里打量了一下,猜测这孩子可能只是十六七出头的模样,容貌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但很干净,令人不生厌。只是脸色很苍白,倒有些像他患病多年的孙子小九了。
他想到这里,语气也不由得柔软了几分,回道:“唔,若是我记的不差,再过了这白石山便是。”
但他还有半句话压在嗓子里,虽然大致的方位他清楚,但这么多年过去,蛮荒深处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谁也不敢保证。
这北原,本就是名副其实的生命禁区。自他记事起,每年都有几十个不要命的淘金客,想要到北方的遗迹里碰碰运气,发些横财。
但可惜的是,几十年间,能活着回来的,不超过五指之数。他孙老九算是下场最好的,却也丢了半条臂膀。
然而这一次,又不知道会有几人永远地留在这片蛮荒的冻土上。
顿了片刻,孙老九看了看那孩子苍白的面容,便难得地又说了一句:
“这位小哥,不只是哪家的贵子?蛮荒凶险,很少有人能走了大运的……”
他猜测这孩子只是年轻气盛,想要做出点什么给家里人看。好在现在回去还不算晚,若是过了这白石山,再想回去,便难了。
只是,那少年笑了笑,回道:“阿爷哪里话,我家只是开了个棺材铺,生意也不太好。”
那少年将双手靠近篝火,又叹了口气,解释了一句:“我自幼身子不好,这不是得靠着这笔卖命钱吊命吗……也没指望走什么运。”
孙老九点了点头,在这种时日进入北荒的人,除了求财救急,还能为了什么呢?
只是,那些外乡人出手着实阔绰,每人五十枚地纹仙玉的买命钱,这在太墟城,已经是一笔足以让人风光几十年的巨款了。
更何况,因为他来过北荒,还比别人多了十枚地仙玉……
只是不知道,这些外乡来的贵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招募向导力役,到底想要找那天鼎山做什么……
“九阿爷,喝口热酒暖暖身子吧,眼看着钱就要到手了,还叹个什么气?”
正在这时,一个身形粗短的中年汉子突然来到孙老九身边,递来一个刚刚温热的酒壶,冲着老者笑问了一句。
孙老九瞥了那汉子一眼,犹豫了片刻,这才接过酒壶,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但愿如此吧。”
老九知道这汉子姓裴,原本是城北有名的大户,但好酒、好赌、好色,挥霍光了家财,这才做起了卖命的营生。他虽然不喜欢这人,但不得不承认,这次招募的几个力役伙计中,这裴姓汉子算是修为最高的几人之一。
毕竟是大户子弟,修行的秘典也是家传,哪怕不成器,也比其他几个散修强得多。自己已经年老体衰,接下来的路,免不得要倚仗此人。
“哈哈,这他娘的鬼天气,冻死老子了,想当年,老裴我也是有几个暖手脚的丫鬟的,如今倒是……嘿!不说了。”
那汉子重重地搓了几下手,嬉皮笑脸地回了一句,又说道:“不过,要是这次有命回去,嘿嘿,那可就了不得啦。”
说到这里,裴姓汉子转头望了望营地中心的那几个贵人。尤其在那妖娆女子的腰臀部位,狠狠剐了几眼,这才心满意足地又靠向篝火。
九阿爷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勉强又喝了一口酒,便将酒壶递还给汉子,冷冷地提醒了一句:“没错,得先有命回去。”
那裴姓汉子是个爱热闹的主,见孙老九兴致不高,又将酒壶递给那少年,笑道:“嘿嘿,老裴我耳朵尖,原来是少掌柜,失敬!失敬!少掌柜,要是我老裴这趟回不去,还要劳烦少掌柜给我多烧点冥钱,那白纸女也要来几个,挑身段好的烧。老裴我活着的时候享尽风流,下去也不能委屈了。”
说到这,那汉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那少年陪着笑了笑,也接过酒壶,小口呡了一下,顷刻,两朵红晕便窜上了他的双颊。
这酒?阴的很啊……
“小子,这可是城北上等的洞曲酒,劲头大了些,但滋补水行阴炁最佳,喝,尽管喝,男子汉大丈夫,这点酒量怎么行?”
那汉子瞧了少年两眼,心知这还真是个雏儿。自己比起他来,倒真真算是个风流人物,心中畅快,便笑的更加得意了起来。
不过,还不等他乐呵够,那少年却舔了舔嘴角,竟又将酒壶送到嘴边,一气地灌了起来,不过片刻,那酒壶便好像就见了底。
少年这才停了下来,此时,脸上的两片红晕竟也渐渐消了,看起来好似毫无症状一般。
灰袍少年挠了挠后脑,不好意思地将酒壶又递给那裴姓汉子。
那汉子下意识地接过酒壶,笑容僵在脸上。他晃了晃手中酒壶,却发现剩酒已不多,索性一口气灌了,又四下望了望,便想要到河边再打些水。
然而,正在此时,那少年却突然伸手拦住了裴姓汉子,语气郑重地说道:“大叔,还是不去的好。”
“嗯?”那裴姓汉子愣了一下,转身瞧了瞧那少年,疑惑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满。
“我听说太墟城以北的蛮荒深处十分凶险,就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也不肯踏入此地半步。”
说到这里,那少年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潺潺而流的溪水,又说道,“呵气成冰,这么冷的天气,那溪水还没有一掌深,却不上冻……事出反常,在这种地方,还是小心些的好。”
其实李不言是在胡说,他哪分的清多深的河水不会冻?
只是那溪水附近的阴气,太浓了些……
“小子,流水不冻,懂么?再说,打水而已,怕什么?还怕溪里的鱼吃了我?”那汉子显然不以为意,顶开少年的臂膀,径直往溪边去了。
“还是小心些。”
只是这时,那少年又说了一句,但话音传到汉子耳朵里,心里却更加厌烦了。
他撇了撇嘴,便大步走向不远处的溪岸。
不过几十步,溪水潺潺而流的声音便更大了些。大汉四下扫了扫,小溪上游应该是在这白石丘陵之后,溪水清冽通亮,在昏暗的日光下反射着干净的波光。
只是没有鱼,要不然,也能煮一锅鱼汤暖暖身子。
裴姓汉子这样想着,咽了咽口水,弯身将壶口倾入小溪中,溪水咕噜咕噜地灌入,眼看着就要盛满。
“呦~呦~”
突然,两声稚嫩的鸣叫声传入他的耳中,裴姓汉子抬起头,顺着声音望去。竟有一头小鹿模样的雪白色小兽,瑟瑟缩缩地躲在不远处的山石间。
汉子眨了眨眼,也是有些愣神。再仔细去看,便见那小兽通体雪白,头顶一角,双眼硕大圆润,扑朔之间,好似有些恐惧地望着他。
裴姓汉子摸了摸后腰上的短刃,嘴角不由得上翘。心中直想着,真他娘的是想什么来什么,在风雪里走了几日,只吃了些冷硬的干粮,如今有这样的野物送上门,怎么不得好好饱餐一顿?
他缓缓挪了几步,尽量轻柔地靠近那头小兽,只是脚下突然发出“咔嚓”的一声脆响。
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却发现脚板下竟是些散碎的白石片,但看起来却极为眼熟,好似是……白骨。
“快闪开!”
正在这时,裴姓汉子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但他却下意识地抬头去望,只见一簇碧蓝色的幽火,突然在瞳孔中越变越大。
“噗!”
一声利器捅入骨肉的声音随之响起,一阵剧痛之后,他的意识便逐渐模糊起来,映在他瞳孔中最后的画面,便是那头楚楚可怜的小鹿,依然是那样柔弱地望着他,只是那小兽的身后,竟延伸出一条寒光森森的骨尾。
与此同时,营地里已然乱做一团,孙老九熟练地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刀,一把将身边的少年拉到身后,大喝道:
“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