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衣巷，清晨。
此时已是冬末春初，天气十分阴冷，地面上盘桓着一层浓浓的寒雾，将小巷描摹的宛若幻境。
两个黑袍人在巷中缓缓前行，各自披着一件宽大严密的黑色长袍，一片皮肤都不肯露出。
其后，还有四只浑身白毛的妖猿，扛着一只被黑布包裹的木架，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二人身后。
地面湿滑，一头妖猿不慎跌了一步，木架一角斜落，顿时有一只苍白的手掌从黑布中露出来。
“小心着点。”
前方一个黑袍人有所感应，立刻回头狠狠瞪了一眼。
那几只妖猿如遭雷击，“吱吱呀呀”地求饶了一阵，赶忙又将那只手掌塞回黑布中。
不消片刻，一扇破旧的木门显露在众人面前。
其中一人望了望四周，见四下无人，便缓缓摘了兜帽，露出一张明艳到有些妖媚的脸庞。
“虬长老，应当就是此处。”这女子低声对着身旁一人低声说道。
“这里吗？”
那人话音十分沙哑苍老，好似是个老者。
他抬头看了看，只见小屋的门头上，挂着一块老旧的牌匾，其上刻着五个有些褪色的红字：
李记棺材铺。
“棺材铺？”那个老者重新问了一声，好似不大相信。
女子想了想，道：“长老，那卜卦之人说的是城南棺材铺……我找城中的牙郎探寻过，整个太墟，只有这一间棺材铺才够的上资格。”
“是吗。”
那老者点了点头。
在他们的面前，那间小屋已经上了年岁，墙皮已经脱落了不少，一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露出一道深渊般漆黑的门缝。
“另外，那人还予我一句谶语……”
女子犹豫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说道：
“祖巫死而有李。”
那老者闻言，不禁冷笑了一声：“祖巫死而有李？呵，好大的口气。”
说着，他又打量了这小屋片刻，抬脚一踹屋门，就要走入屋内。
只是下一刻，四周忽然变得虚幻，四方流转，快如闪电，二人眼前一乱，下意识地便闭上了眼睛，当他在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片无迹的黑暗所笼罩。
“虬，虬长老？”
那女子的声线中带着一丝颤抖。
关于此地的一些传言，她还是听过一些的。
传说，在这座远古的城池之下，有无数被镇压的邪魔。
而在地面之上，有四个凶险的阵眼……分别是城北的酒楼，城西的肉铺，城东的木雕馆，和这城南的棺材铺。
在这座城里，当真是声名显赫，骇人听闻。
若不是有求于人，他们这些显贵之人，本是不必来此涉险的……
“夏鸢，点一支压胜烛。”
那老者皱了皱眉头，对着身旁的女子低声说道：“我们入阵了。”
“入阵？”
还不等女子问完，两人面前突然亮起了一点光芒。
那光芒缓缓向两人靠近，逐渐显露出真容，竟是一个散发着莹莹微光的木牌。
“贵客登门，不胜欣喜。”
那木牌上刻着这八个古纂小字。
那老者眯了眯眼，瞬间便感知到这阵眼所在：“呵，故弄玄虚，把阵眼设在最显眼地方，便自以为无人能猜到了？”
似是被那八个字气笑了，他抬手便是一道凌厉的气劲，“嘭”地一声便将那木牌击得粉碎。
但如此之后，幻境并没有消失，左侧前方，又有一块木牌亮起，其上又是八个大字：
“白事操办，太墟第一。”
那老者盯着木牌看了片刻，但眉头逐渐皱起。他虽然在玄门阵法上的修持算不上精深，但凭着区区一个迷阵，就想困住他，未免也太儿戏了。
老者沉思片刻，又用推演之术测算了多次，那破阵的关窍还是明明白白地应在那块木牌上。
“装神弄鬼。”
如此一番，这位虬长老终于觉得十拿十稳，抬手便又将那木牌震碎。
只是……
片刻之后，又有一块木牌，出现在右前方，其上还是八个大字：
“服务周到，价格从优。”
老者：“……”
“长老，要不，我们解释一句吧？只要说明来意，这位店主应该不会太过为难我们吧？”那女子小声地问了一句。
“嗯？”
那老者闻言，狠狠瞪了女子一眼，冷笑道：“我族主宰天地的时候，这阵道的老祖宗还没出世呢，一个小小的迷阵，能奈我何？！”
“为我护法。”
这老者吩咐了一句，闭上眼眸，彻底将心神沉寂，一种超乎凡俗的强大灵识瞬间覆盖四方。
无形的压力扫过四周，在每一个角落都详细搜查之后，那老者终于冷笑着收手。
“不过如此。”
他身形稍动，瞬间逼近那木牌，继而闪电一般将那木牌死死擒住，顺势对着乾位，震位，坎位，离位狠狠一点。
四周果然显出波浪一般的纹路，远处的黑暗也开始浮现出点点光芒。
“呵呵，能做到这个程度，也算是这位店主有些造诣了，不过还是底蕴尚浅……”
那老者抚须而笑，但下一刻，他的笑声却戛然而止。
只因那些明亮的光点，突然开始迅速逼近，待到了近前，却化为无数泛着微光的木牌……
“夏鸢。”那老者低声说了一句。
“虬，虬长老？”
“喊一句。”
“是……”
那女子尽量提高了嗓音，运起真元，冲着四周大声喊道：“李掌柜，我等想要与你做一笔生意，还请尊驾撤去法阵，我等可起誓，绝无恶意。”
话音落下，片刻之后，漫天木牌随之静止。
“嘭~嘭~嘭~”
接连不断的破碎声响起，那些木牌接连爆开，散作无数流光。
二人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稍顷，再睁开眼时，天地已然恢复原貌。
他们还在那扇破旧的木门前，老者刚刚抬起的右脚，也还悬停在半空中。
“吱吱呀呀！”
那四只妖猿看到主人好似恢复了神智，立刻高兴地乱叫了起来，但被那女子一瞪，又都闭住了嘴巴，再不敢出声了。
“虬长老，你看？”那个被称作夏鸢的女子，低声问道。
“如今这天地，当真是变了。”
那老者绿着一张老脸，还是叹了一口气：“李掌柜可在店内？”
屋内突然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其中还夹杂着一两声痛呼。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那扇木门终于被推开。
一个瘦弱的身影，随之出现在门后。
“贵客有礼，在下李不言，忝为本店掌柜，不知道……”
“有什么能帮得上客人的。”
这人好似刚刚睡醒，一双黝黑的眸子还带着三分倦意。
老者刚一看到这位“李掌柜”，心中便有些吃惊。
此人竟还只是个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容貌还算清秀，只是脸色苍白了些，好似很久不见日光了。
而他的修为……这少年的修为，恐怕只是刚刚摸到第一境的门槛。
老者打量了少年片刻，有些怀疑地开口问道：“李掌柜，在下是有一笔大生意，只是不知，贵店能不能接的住？”
他要做的生意，可不是一个小修士有资格碰的。
那少年也没急着回答，只是不着痕迹地扫过那裹着白布的木架，这才笑道：“贵客放心，李记棺材铺向来让人满意，请。”
他微微欠身，行了一个平礼，便将二人迎入屋内。
虬长老与夏鸢相互对视一眼，稳住心神，也随着那少年走进小屋。
屋内很昏暗，一张长长的桌案将正厅和内室隔开，而厅堂正中，赫然摆放着一口方正的崭新棺材。
那棺木正面印着一个大大的“寿”字，四周散落着许多木料漆盘，好似刚完工不久，正在等它的主人似的。
“呼~呜！”
正在此时，一声异响突然从头顶传来。
那个妖娆的女子头皮一紧，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只见一道黑影忽地从众人头顶掠过。
这一次，夏鸢可彻底慌了神，连忙后撤几步，一时顾不得脚下，又踢倒了不少漆盘和木架。
“小心。”李不言提醒了一声，手指轻动，一点幽暗的光芒在那女子腰间亮起，立刻便有一个符文显化，将那女子扶稳。
“多谢……”那女子道了一声谢，却突然地发现身后的那些妖猿，此刻都瑟缩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只是这一幕并没有被那老者看到，这位虬长老打量了少年一刻，便冷声笑道：“你真的是李掌柜？”
“正是在下。”少年点了点头。
“门口的阵法是你布下的？”老者试探地问道。
“哦，那个小把戏是家母生前留下的。”
少年笑了笑，解释道：“我修为低浅，自母亲过世后，便再无人能修改阵图了，若有得罪贵客的地方，请见谅。”
“怪不得……”那老者也点了点头，心中却想，原来如此。
这位“李掌柜”修为不过第一境，哪里来的本事困住他？原来是先人遗赠，也许当年，这家也是有些底蕴的，只可惜这小子是个庸才……
“李掌柜，听说你这能做一些特别的生意？”那老者问道。
少年瞥了眼那白布包裹的木架，自觉心中了然，便道：“自然，自然……还请节哀顺变，人死不可复生。还要向客人请教，仙去的前辈生辰八字几何？需要什么陪葬物？棺材要用什么材料？”
谈到生意，他那两撇剑眉都跟着跳动了起来。
但那老者却只是用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
“呵，李掌柜，我说的生意，可不是指这个。”
“嗯？”李不言愣了一下，待他仔细审视了这老者的神色一番，才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客人是要谈谈其他生意？”
“自然。”那老者应了一声。
“那也是懂规矩的了？”
“自然。”
“人去了多久？”
“不到五日。”
“五日？那也很晚了……五枚地纹仙玉吧，再少就不能谈了。”
这样说着，少年还扯了扯领口，刻意露出一块晶莹剔透的暖心玉。
这宝玉价值不菲，也是前几日一位客人留在这里的定钱。李不言将它带在身上，一是温养心脉，二也是想用此物标榜身价。
如此，这一个狮子大张口，才能要的踏实。
然而，那老者脸上却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他伸手指了指那具木架，笑道：“只要你真能做的到，别说五枚，就是十枚、五十枚也允你。”
“但要是做不到，李掌柜，我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但要在我们那里，出了这样骗取钱财的事，可是要丢手脚的……”
“哦？”
李不言又挑了挑眉，抬起头，笑了一声，又盯着那老者的眼睛，认同道：
“客人说的很有道理。”
他向来最厌恶威胁，便摸索着下巴，认真地说道：
“既然风险这般大，那就按客人说的……按五十枚仙玉好了。”
“嗯？”老者愣了一下，嘴角的冷笑有些僵住了。
李不言摊了摊手：“做就做，不做就走人。”
那老者强压怒气，眉角也跟着跳动了一下，阴气森森地道：“小子，你可要想好，若是做不到，钱也会给你，只是不能好好的拿了。”
李不言没再理他，只是径直走向那具载着死者的木架。
到了近前，他轻轻拉开遮挡的白布。
只见死者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
身上的零碎倒还算完整，只是一双眼睛大大的睁着，好似在生前最后一刻，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惊吓一般。
“咦～”
李不言暗自撇了撇嘴，这生意赚头不小，就是干活时候吓人了些。但也是被生计所迫，容不得什么挑三拣四了。
这样想着，他就从大袖中抽出双手，在一旁的清水中仔细洗了一遍。这才缓缓抚过那中年汉子的面目，将其眼皮轻轻阖上。
少年将右手抬起，并指一画，瞬间有万道细微的金色灵气细线汇成一个符印，继而轻轻按在那死者头顶，低声道：
“幽冥有道，死者为先，起。”
顷刻，有阴风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