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儿?世人作梅诗
宋?李清照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我喜欢称她为“扫眉才子”,当时的人对她居高临下的欣赏;后代的人笑她“夸张笔墨,无所羞畏”;现在的人说她只晓哭啼。但她这个“女中烈士”怎会折服,她左突右撞,头破血流时还不忘睥睨整个词坛。如此,何不让我们看看那个《孤雁儿》中的“女儿花”:
你可以说我狂妄,但不要欺我是女子,你可以笑我哭啼,但不要玩弄梅词。梅毕竟是活物,我把本来已经渐忘的大悲恸,已经愈合的模糊血和肉全部又挖了出来,只为把梅化词,又只为了却相思。
严冬愈近,我的心愈是躁动的。月浅灯深,寒风冷袖,你让我怎样入眠,又让我怎样熟睡?太阳还没露头,屋内却香断炉冷,我心凉如水,推开藤床,拉起梅帐。早起的我哪有心情去管蓬乱的头发,连昔日如弓的蛾眉都懒得去打理。就算还有绝美的容颜,又让谁去赞叹。哎,走进庭院,我意兴阑珊,心绪茫然的独步。又向谁说起,我心中的无限怨思,也只能笑我如今,孤负了满腔情怀!
远处突然传来声声《梅花三弄》,宛转幽深的笛声激昂地重复了三次,庭内的梅竟如我心一般被击破——
咦,那对男女是谁,男的意气风发,在凛冽中穿着略显单薄的衣服闲庭信步,他单手把一边的女子揽入怀中。女的风姿绰约,头发绾起,插着一支精美的凤头钗,侧着脸,露出一种蛾眉,他们指点晕红的梅心,柔緑的枝叶,合唱出一句“寒梅点缀琼枝腻”,谈笑着全然不顾天边刮起晓风。
我的手颤抖着指向那里,嘴里反复呢喃他的名字——明诚,明诚!我快步跑去,可冰雨忽然拍打,眼前一转,笛声已停。两行清泪便随雨落下,分不清是雨水多还是泪水多。
回看空庭,遥想当年,萧史在凤楼上吹箫给弄玉听。想必他箫声也是扣人心弦;想必她舞姿也是超凡脱俗;想必他二人也会在明月照楼之时饮酒赏月,作尽风流之事。数年后,上天好似被其中真情打动,二人终成仙驾凤而去。我嫉妒、我羡慕他们!如今明诚早已仙逝,空留玉楼,剩我一人苟活。我欲哭无泪,肠断魂无,以前“人比黄花瘦”的戏话也成了真,可又该依偎谁呢?我难道只能拍打这栏杆,只能怒吼这苍天吗?
吟一遍《赠范晔诗》:“折梅逢驿史,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像我一般。那些年,下起雪时,梅花点点映出猩红。雪花不算漫舞,却也是纷扬,它落在屋檐、暂歇假山、站满庭院。我打开窗向外看,其实也不用看,这么冷清,莫说是脚步声,就一瓣花被压落枝头都格外清响。眺望着,当听到胡同里传来沉重的脚步,我连忙抖落头上飘散的雪花,只见雪堆趟出一排印迹,我便已跑到胡同。但等待我的却还是失望。都说谢娘别后便无人怜雪,这美景却也是被我糟蹋,可这全因明诚别后,再无美景让我怜惜。我听说把梅枝赠送会带给好运,所以折断一枝梅花,但当我寻遍天上人间,等尽春夏秋冬,却找不到一个人寄与。
你是否还记得我玩秋千被你撞破时荡落的那枝银钗;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往来情书时你朋友夸我技胜一筹;你是否还记得南渡后你骑白马归朝头也不回时我眼角滑落的缕缕清泪……你啊,你在黄泉倒落了轻巧,我在人间还不胜苦海!
词罢,你是否也走进了这大悲恸,是否也感受到了这血肉之下的真情。我认为那时代“雌了男儿”却雄了这“女儿花”,就如清人对她的评价“非止雄于一代才媛,直洗南渡后诸儒腐气,上返魏晋”。是的,用心去听李清照的哭诉,我们也会双泪横飞,也会给予掌声。她的真情,她的才气给我们的震撼应是远盖过她笔下李八郎能给唐代进士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