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病房里,挤满了20床的家属,接近二十个。出奇的沉默,像是静静的在卖力出演一出默剧。
他儿子平静的走到窗户边,冲着手机悲怆的说,“我爸,没了。”四个字,直击人心。像是把一切的血肉剖开,以示众人。
女儿紧紧握着爸爸的手腕,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低头,哽咽,“没了,什么都没了。呼吸、心跳没了……”
拔掉留置针后,干瘦的手臂,剩了个针眼,“滋啦”的往外冒血,浸湿了两枚棉花,它像是在不停嚣张宣告“我是这个身体唯一存活着的”。女儿慌张的求助,“怎么办?为什么按不住?怎么按不住啦?”
“要按很久了,起码二十分钟,我再多给你一些棉花、创口贴。”徐老师收拾完抢救用品,细心解答,尽量避开“死”这个字,太直戳痛苦了。
再一遍宣告死亡,再一遍钻心的痛苦。窗外的雨好像隔老远溅进了顾若的眼睛里了,连带鼻头一酸。静静的,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天空澄蓝一片,似乎还有朗朗清风,雨又在瞬间变得好不真实。
那是顾若印象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送别一位患者,永远的送别他。
120到的时候,应家属要求还另外带了个氧气枕,把他从病床过到抢救床上后,再仔细把氧气导管安置妥当。
他躺在那里,看过去一片安详,像是方才的抢救他未经历过般,只是倦了。睡了个长长久久、无比轻松的觉,做了个不愿清醒半分的美梦。
他们在窃窃私语,“这样也好,也算是存着一口气,也不算死在外头了,等回了家就好了。”
“是啊。回家就好了,回了家就好了。”
姐姐平静的说,“走的还算坚决吧,至少家里人也做好了准备的。”
顾若觉得还是早了点,明明才六十出头而已,有儿有女。是个可以坐享齐人之福,避免劳碌的年纪。
徐老师缓缓的对顾若说,“你会觉得一切都像是幻灯片一样,一幕一幕浮现在你眼前。你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甚至能想起他难得同你说过的几句话,就这么快。”
“对。好快啊,好像他才刚来一样。”顾若仔细翻看了他的全部病例,发现从他被确诊“肺鳞癌”到过世不过十五个月。期间各种能用的治疗手段都用了,再后来不过是为了延续生命,都谈论不上治疗……一直在死亡和生存之间摇摆的人,也难以评价结束这一切于他是喜是忧。
顾若发了条朋友圈:原来每天都能瞧见的病人,你看着他永远离开是这般心情复杂的。
死亡是个再短暂不过的瞬间,此后,阴霾似乎都与逝者无关。在这世间不存在的人又何必在意这世间何何。
活着的人可以无尽的缅怀逝者,也可以无尽的遗忘逝者。
是啊,医院里,每天都在上演悲欢离合,不稀奇的。顾若趴在桌子上,刚闭眼午睡,微信提示一条新讯息,是瞿陵,“出来吧,我在门口。”
顾若蹑手蹑脚的把会议室门打开,再轻手轻脚出门,将门带上。
“给你。”瞿陵手里拎着一盒蛋糕和一杯咖啡。
顾若诧异看了看他,怀疑的说,“给我的?”
瞿陵点点头,像是认真安慰顾若,“人生不止告别的。”
顾若接过食物,侥幸了回总算有机会能跟上瞿陵的脑回路了,“你不会看了我的朋友圈才想着来看看我的吧?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荆凯说的?”
瞿陵轻轻应了声,“嗯。”
顾若心想:为了条朋友圈专程来看看我,还特意带了吃的。这关系如何突飞猛进的,自己都不晓得。太怪异了吧!还有荆凯怎么什么都往外说,还不知会我一声,忒不靠谱了!
久久沉默后,顾若想着率先出击打破僵局,问了问瞿陵,“你第一次送病人离开的时候,脑子在想什么?”
瞿陵的睫毛轻轻扑闪了一下,“无能为力。”
“啊?就没了?”
“那时候我的带教老师说,最重要的是把这页翻过去,一直在当下是没办法用一个正确的态度去面对一切的。”瞿陵说话不带什么语境的,接触久了像“乱拳打死老师傅”,一听没什么道理,再细想全是道理。
“你老师比你会安慰人。”顾若拣了瞿陵的中心意思点评一二。
瞿陵一脸淡漠,像是在打趣顾若,“那我也不晓得你这么喜欢听大道理,下次我尽量说点鸡汤给你听听吧。”
顾若脑海里又回想起早晨的那一幕,子女在他面前尽孝,而他不过是勉强渡日。盐水一停,他的世界也就停了。吃着寡淡的粥,见不得一点荤腥,闻着味儿就直犯恶心。家人会因为他今天多喝了一口粥,多吃了一口菜,开心个半天,简单又心酸的理由。偶尔蹦跶出零星的字眼,也不能算是字,只能算是几个发音怪异的音节,全靠子女反复解读才能懂其中意思,“也不是,就是觉得她们得多无助,会去求神拜佛,就差跪在地上求你。只能换来我们的一句,尽力了。还有亲人永远的离开,不太好受,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什么东西没了,说不上来。要是再慢点就好了,哪怕再拖一点点时间也是好的。”
“有时候治疗并不是为了康复而是为了更好的面对自己的病情或者死亡。但其实病人一直都活在死亡的阴影里,没有人会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的,可能这么说不太对,但确实是种另外的解脱。”瞿陵看世界的角度很通透,冰冷的言语在默默融化冷漠。
瞿陵中途接了个电话,“好,我现在马上过去,老师。几号手术室?”
“谢谢。”顾若道谢的话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瞿陵意味深长看了看顾若,又赘述了缘由,人变得十足婆妈,“我先走了,临时排了台手术,我要去上台了,应该是个大手术,要很久了。”
顾若喝了口咖啡,没有一丝苦味,是铺天盖地的甜。她看着瞿陵离开的背影有点单薄、瘦弱,那些被神化的部分渐渐趋于真实,活得有血有肉。那张严肃淡漠的神情确如其实的温柔了几分,身穿白大褂的背影在顾若眼中熠熠生辉。
顾若心中五味杂陈,自言自语,“完蛋。现在我真的觉得你人真的好好哦。”
微信震了两下,是荆凯。
荆凯:其实瞿陵这个人不赖的,你多接触接触,算是我给你准备的好姻缘。
荆凯:兄弟谢我吧。
顾若:我说呢?瞿陵变化这么大?感情都是被你蛊惑的。
荆凯:不信拉倒。人家是对你特别,哪里是我蛊惑的动的。
特别两个字像加了特效,从对话框冲了出来,径直飞进了顾若的眼睛里,再也瞧不见其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