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说书人,一身墨绿青衫,一绺花白长须,随风摇摆,满头花白长发挽起一个发髻,用一根青玉如意簪子别住,左手捏着一个紫砂茶壶,右手折扇轻摇,一面绘了一幅不知哪里的水乡人家,一面挥洒着“逍遥”二字,再有几方印鉴覆盖其上。
来者笑脸相迎,弯腰一礼,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算是招呼,随后,对方歌、晚途口称“公子、小姐”。
掌柜的见此,充作中间人一番介绍。
原来这中年文士也是上面安排留宿此处的贵人,只是来了一年多,不知为何却喜欢上了说书一业,每日都会在客栈楼下说书娱乐,一来二去竟为客栈助长了不少生意。大多说的都是些神仙异人异事,夹杂了些江湖、帝皇家事,倒也是新奇趣味。他为人也颇随和,与人为善。掌柜的甚是高兴,对他也是异常尊重。
众人略略寒暄了几句,说了些多多照顾之言,互相客气一番,这张姓说书先生言语之间娴熟通达,颇不以陌生为意。
随后,掌柜的分别引人各自回到房间。因那张先生早来,住了正房上左首一间,方歌也就只得住了右首一间。四位女客和知风只得分别住了东西厢房。众人百无聊赖,天又未全黑,只在傍晚时分,晚樱、知风是闲不住的,东看看西瞧瞧,不亦乐乎。
不多时,那张先生也回了来,快步走向正房来,右手提了两只酒壶和一捆糕点盒子,左手往怀里还抱着一坛酒,后面跟着的店小二还帮着送了一坛进来。
方歌此时正在门口看着晚樱两人玩闹,也顺便和秦叶讲解了几句修行当年的问题。他也注意到了张先生回来。
“方公子,快快快,搭把手儿,搭把手,接一下,老夫支持不住了。”
说是支持不住,那张先生却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方歌上前接下酒坛。
“先生原来是位酒中仙啊!”
张先生略显羞涩。
“方公子打趣了,我啊!从小就对这杯中物情有独钟啊!”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
说话间,知风也围了过来。
“方公子,怎么样?来点儿?”
“来点儿?”方歌和小二放下酒坛。
“来点儿”说话间拉着方歌坐了下来。
方歌一面也叫小二再拿些小菜过来。
“麻烦小二哥再给我们上些下酒的小菜过来。”说着抛过去些散碎银子,小二眼见这些银子上一桌好菜都足够了,这几位又是贵客,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天晚了还要劳动小二哥,剩下的银子就当花费了!只是小菜要好些。”
小二满脸笑呵呵的应声退下。
正房靠窗设有一张八仙桌,那张先生打开点心包拿出了些蜜饯果脯,红糖糍粑,玉泥糕,九珍玲珑丸子等等小吃,不一会儿,小二又送来茶香莲子、秘制肉脯、七巧玲珑盒等等佐酒佳肴。
直看的知风眼花缭乱,无从下手。又因晚饭吃的多了,实在吃不下,知风、晚樱只得尝了一下,就只是又恼又气又馋又不舍。
引得方歌二人又是一阵大笑,颇是喜爱两人顽童天真心性。
不多时,晚途也从房间出了来,剪夏紧随其后,自同一房间走了出来。
只秦叶自得了道法之后,每日吐纳修行,不肯落下一天,此时请教方歌后又自回到房间参悟去了也。
随即,张先生也起身延请晚途等落座,说是相逢便是有缘。
晚途见方歌与他相谈甚欢,到底也是闲来无事,也就坐了下来。
剪夏本来不愿落座,只是晚途开了口,不免得也坐了下来。
桌上也就四人,知风、晚樱玩闹了去。
四人闲聊中得知,这张先生,名唤作张仙臣,自号“村翁”。也不知其他根底,只是言谈见解颇有独到之处。
“来来来,张兄,走着!”
“走着,走着!方兄弟好性情!这两坛百花酿,可是那“半边巷”最正宗的佳酿啦!你别看街上那些个所谓的好酒,飘香十里。可是不如我这酒半分醇厚啊!”
说着二人又是一碗,晚途、剪夏一边品着一边领略了些糕点,看着二人酒热半酣,虽是酒语嘈杂,晚途心下却难得的圆满宁静,心绪悠长。
“张先生,难道是玄门中人?”晚途似是想找些话聊。
“非也,非也,仙臣,二字,乃是幼时长辈所赠,实在是有些谄媚天道之嫌,只是长者赐不应辞罢了。故此,老夫又有个别号“村翁”,只以此充做名号罢了。”
“适才听张兄你讲那玄门仙家奇诡妙事,还以为张兄你实是仙门中人呢?”方歌放下酒杯,一边斟酒一边随意说道。
“仙门中人?哈哈哈哈,奇也怪哉,我道几位灵秀不凡,却没想到也是那等俗不可耐之辈。”张仙臣摇头叹息,又是一杯下肚。
虽说是百花酿,不怎么醉人,可这酒到底要醇厚些,两人也有了些酒意。
“张兄,此话怎讲?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错?哪里错?谁敢错?仕宦帝王,拜名山,派人出入波涛,祈那万载长生之术。贩夫走卒,礼敬三清、佛陀,求那市利仙官,送财菩萨。清修雅士,卖弄术法,出入青冥,占福地洞天,窃天地以为道。于人迹处显露神迹,愚弄百姓。谄媚天道,乞怜于仙门大宗,托庇于道德高人,假大道之名,实一届伶人尔!”
“张兄,此言差矣,凡所修行,逆天而行,何以为窃?大道五十,天遁其一,衍化四九,凡人得其一而成道,此乃天衍生机,不取何为?”
“哼,窃钩者诛,窃国者侯。道人窃天地何?天衍万物,万物有灵,有灵者皆有其道,生是道,死亦是道,道法自然,何者那仙门诸家以正道自居,于魔教,以正阀邪?于凡人,居高临下?魔道非道?人道也非道?你的道就是道,我的道就不是道?天道慈悲,故而万道共存,天道容得,你正道就容不得?嗯?”
“道法自然,万法同宗,此乃修士正途。张先生说的不错,可为何如此气愤?”晚途开口认同了他的观点,方歌虽说适才发了问,可此时也是颔首点头。
好似张仙臣以为方歌会反驳他,如此却有些一时不知说什么!
又端起一碗抬头饮下。
“气愤?何止是气愤,老夫恨不得冲上去教训哪些所谓的掌教,老夫辗转天下,也见过了些修仙子弟,一个个恃才傲物,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与王侯之家纨绔子弟相比,犹有过之。有一年,老夫路过北境一小城,竟是一幅“四下空城无米铺,家家尽悬锁儿笼”的凄惨景象啊!”
“何谓锁儿笼?”剪夏问道。
“原是当地有一小山庄,唤作九玉馆,乃是一仙门小宗,宗内弟子以腰佩美玉为荣。当地又出产美玉,不想那城中官员、豪绅竟使城中百姓交纳美玉换取粮食,家家户户迫不得已只得入山,那时节正值岁末寒冬,野兽食人,城中成人迫于生计只有入山采玉,孩子无人照料,为免野兽叼走,只得造笼悬于梁上。
修行之人,不以清心为要,反而奴役百姓而满私欲。
我到时,欲解救百姓,与狂徒理论,不想竟被百姓驱逐,言称那仙门乃一方守护神仙,他们赖以风调雨顺。愚民至此,岂是仙门所为?”
“许是个案?”方歌开口。
“个案?对,不错。其余的有的只是避世不出,居一方胜境,眼看百姓天旱三年。有的豢养妖兽,围山而饲。有的恋栈歌舞,满城尽是脂粉香。还有白衣仙袂,裙钗不绝。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果然是个案呐!”
此时,剪夏已入沉思,方歌饮酒不止,晚途开口,“先生以为那些修仙大教如何?”
“气运所钟,自然难绝。只是老夫也看不上他们。凡是大兴之教,一有教义行于天下,教化万民,开启民智,而非帝王愚民之术。二有弟子参悟玄妙,明白根本,师法于自然,求己道,存异道,演道无穷。三有法谕约束弟子,言出法随,令行禁止,存慈悲,正道理,护持万灵。如此,方是气象。”
说着张仙臣又开了一坛。
“方今天下,昆仑护道,避世不出,虽有功于天下,却困于一山,有,非胜于无。寒山大梵寺,苦念弥陀,不开方便之门,不渡有缘之客,百年来不知身是红尘之客,偏要做那清静菩萨,乃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九云里遣岚台,骤逢大劫,十不存一,十载精进,勇猛有余,其道不足,女掌教困于一姓仇雠,狠辣有余,胸怀不足,其寿又不足。小南海千百界,偏安一隅,涉于妖族,其势难成,医道绝顶,武道不足,跛足前行,其力不济。魔教,功成于未败之际,功败于将成之时,运来人物齐借力,运去风云各林立,散沙难再聚,少将未长成,回首枯骨又一堆。最后啊!子桐山,八百里胜景独占,三千人灯火通明,虽是道德清修之士,看不破红尘十三限,错认黄庭,空敲玉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势也大,其力也勃,然,弟子众也兴,弟子众也衰。诸辈循圣人盗,老夫我循立圣前清闲逍遥,自……是……鹤客……”
说着,张仙臣竟坐着滑向桌子底下,沉沉的睡了过去。
晚途、方歌二人,各有所思,剪夏业已晕了过去,晚途只是护住其心脉,并不唤醒,免得更乱其道心。
“什么叫其寿不足?”方歌看着晚途,说着又去拉张仙臣,直似疯魔一般。
“你到底怎么了,你哪里受了伤?”方歌饮酒,本来就有些踉跄,几步间拉住起身欲走的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