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与荷
城市的傍晚有种烟熏般的淡墨色,在太阳沉没之前,小半个天空铺满了被烤成焦黄的云。
这是我内心不适的由来,在城市,极少能看见真实的蓝天,经过黄昏,就是灯红酒绿不灭灯的夜晚。
傍晚的日落之前,我常常会选择踱步,在大街,在小巷,有意无意地朝着太阳下落的方向。有时候路会很曲折,曲折到自己都觉得去了一块陌生的所在,距离膨胀,时间拉长,在弯来绕去中,就到了一个不曾来过的地方。
这里有一条运河,隔着一排低矮的灌木,将阳光红得泛白的倒影抛向了路边行走的我。河上没有舟船,没有禽鸟,闲了一天的它显得那样的无所事事。
当我走近了一些,更清楚了看到了整一条河。它的表面清澈通透,深层却有些浑浊,混着天空般的淡墨色。水底的不平整让它的细微翻涌从无间断,波浪令人恍惚。我知道有很多上了年纪的河都这样,流速缓慢或几乎不曾有过潺动,随着时间,杂质与污垢开始沉积,虽然保有着一副干净荣耀的面皮,内部却丑陋不堪。这类河流的底层,积淀着一个城市一段时期的秽物,很多早已化作碎片的故事可以随着旱季的来临呈现:水底依稀可辨的旧报,当日的头条诧然显眼,是现在已经被淡忘的热点;卡在两块石头中间的酒瓶,想必是某个夜晚的一位醉酒者从旁经过留下的;破损的瓷杯玻璃杯,偃卧着,含着一口淤泥,以致口齿不清说不出故主的称呼与相貌;被蔓密的黑色包裹着的,都是去年或前年甚至更久远年代的水草,被水梳理的十分整齐,向水流的反方向摇曳;唯独没有鱼虾,因为它们实在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这里只适合拥有超强生命力的物种。
我试探地将指尖没入水中,传回来的讯息似乎有一阵悸动。我感觉它有点紧张,它肯定许久不曾受到过这样直接的触碰,同时还承受着来自一个人的渴望洞穿的目光。
这是一条谨慎的河流,被城市用条石与水泥构筑的堤岸牢牢禁锢着,多年来与江河湖海的隔绝让它变得极为沉默,水淌的很平,经过我面前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丝声响。它流经城市却并不从属于城市,摒去水底淤积的腐物,它仍透露着与生俱来的优雅,同这个城市的浮躁仿佛映衬着极大的反差。况且,它最初是来自远方的山峦,沃土的深处,茂林的根间,那些清高脱俗的所在,它势必要维护与它们一脉相承的血统。但另一方面,它来到了城市,也就意味着它是个必须被支配的外来者,需要忍受城市给予的规则,需要适应城市内在的性格,甚至无止尽地排放污秽,变相地巧取和霸道的豪夺。
如果它有灵性,或许这一刻,它会想起它的祖先,那条存在于另一个年代另一座城市的流过了北宋兴盛与衰亡的汴河,繁华如此,命运却何其相似,被支配,被掠夺,被奴役,直至失去利用价值后被冷落。画师张择端读懂了汴河的心情,定格了它某天晌午的忙碌和忧郁。
一辆接一辆独轮车穿梭着轧过青石铺就的桥面,路边叫卖的小摊贩目光迷离,似乎带着午睡未醒的倦意,憨厚的老农和拉车的驴都只是垂着头不言语,桥下水流滔滔,纤夫们的号子拉得万般响亮,更远还有社戏,聚集了一帮闲情无处释放的人。只有水中,似乎涌动着风云巨变的浪潮,遥远处似乎还杂着自北而南的金戈铁马声响。一派喧嚣,熙熙攘攘,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汴河和城市中的河应该都明白并认可自己的选择,进入城市,那便是笃定要成为城市的一份子,从此血脉相连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无论城市对它是接纳还是冷落,友好还是漠视,它都会为城市提供食饮,洗用和浇灌。它想要与城市相容,直至融合。在城市的一些地方得以看到,河变换了形式,寓在方井里,挂在园林中,卧在水榭底,蜷在城墙外。因为城市,赋予它更多的意义;之于城市,是它存在的某种价值。
城市的河,还维持着一贯的内敛。它不像路,虽然在许多年以前,它们是同等重要的交通方式,但历史的变迁中,路变得越来越霸道,横七竖八,像一张无边的巨网,把城市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印痕,证明自己的存在与无可替代。河没有,它只会不断地收敛自己,为了城市的壮大,甘愿放弃往昔的宽阔而化作今日的一道细流。当路用桥的形式进一步拓宽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在一个高度上的落差中表现出无比傲慢时,河还是安分地忍受。它原本是水,一副好脾气,无色无形,逆来顺受,我能感受到它的脉搏,还是一如既往的恬静而安详。它很温柔地将城市和桥的倒影搂在怀里,用一只手细心地抚弄,它愿意用蓝天给楼顶上色,往那些琐碎的缺口里补上白云。
有时候,我会在一些河里看见荷。
稀稀落落,三三两两,垂着,卧着,仰着,耷拉着,凋零着,站在暗黑色的水里。阳光金黄耀眼,照在荷叶上也是一片浓郁的暗影。幸运一点还能看见荷花,也一副没精打采的神情。场景谈不上美感,造型却颇为艺术,如果被一个优秀的摄影师拍下来,兴许还可以融入别样的内涵,让它平添几分生命感悟的意味。
我看见荷花的那个傍晚,偏偏没有阳光,叶绿的很深,花粉的很暗,阴天傍晚慵懒的自然光打消了我近距离把玩的念头。实际上我离它已经很近,就几步的距离,但我没有继续往前,一个原因是水面散发出的黏稠异味实在难闻,另一个原因是我看见了一张巨大的悬挂在撑起荷花与荷叶的两根茎之间的蜘蛛网,一只硕大而精瘦的细脚蜘蛛颇具威严地坐镇中间。在这个距离,我看清了这朵荷花的形态,正值花期,除了偏小长势还算良好,外侧本该有花瓣衬托的地方掉了几片,稍显美中不足。荷花的背后,有一根柔弱的茎,由于撑不起一面荷叶的重量,居中拗断,一头栽进水里。没有青蛙趴在叶上,没有鱼绕着游走,稚嫩却已经掉了几片花瓣的荷花上,也没有蜻蜓和其它飞虫垫着足尖停留。除了我,路人都行色匆匆。
我讶异的是,在城市的水域里,绿色居然也可以在水面以上存在,还能成长,还能开出像模像样的花,尽管长势并不甚好,花开也并不甚美,跟岸上的花红柳绿相比尤其寒碜,但它竟真实存活下来了。
除了唯一的那次,之后再没有在城市的河道里看见荷花,即便是荷花的花期内,也没有见到一朵哪怕残缺的荷花。多数是荷叶,衰败,略微枯黄,只有依然挺立的姿势证明它们还活着,活在这个城市最脏的水里。
许多次,还会看到一根根坚强活着的茎,因为人为的折断而丢失了曾经奋力守护的高举的花、叶或莲蓬,断痕清楚,边缘枯黄,仍是昂首,维持向上的姿势。一粒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水滴,附在残茎的断口旁,渐渐凝聚,滑落,像极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