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看着它飘起来,飘起来。
它飘起的时候还拽起了我的目光。这是个无法抗拒的过程,甚至还狡黠的弄醒了昏昏欲睡的好奇心。
看得出来,它很开心,在我目光的追随下它变得越发兴奋。它飘得越快,飘得越高,飘得越狂野。
目光迷惘地停在原地。
跟不上它飘动的步伐,目光只能选择茫然地四下张望,可还是跟丢了。
我记得当时是坐在一辆大巴车上,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高速公路铺在省城和家乡之间的田野上,而且目光还是很安分的缠绵在眼睑上。
这种情况下,没有太多选择,我想到用睡眠来挥霍这两个多小时的旅程。
在这下午,还有阳光,用它擅长的方式悄悄从窗外钻进来,旁若无人的坐在我的膝上,靠着我的胸脯,呼出温热的气息熏着我的眼皮。很长的一段时间,它都坐的很安分,几乎不曾有过挪动。因为当时我睡得确实很安详,匀动的车厢,轮胎碾过路面沙哑的声响,越发显得宁谧的这个下午。所以在我的梦里并没有出现阳光与阴影,它们一直很安静地蜷在我的腿上与胯下,也在睡着。至于其他,我却怎么也回想不起了。
然后,我就感觉到车速突然变缓了,阳光也随之挪走了它的身躯,腿上升起了几丝淡淡的凉意,霎那间就惊醒了我的目光。
我就这么醒了,在车厢呼啸着冲出隧道口的一瞬,我又发现了阳光的身影,已经坐回了我的腿上,枕着我的胸膛,只是在背对的角度,我看不到它此刻涎皮的笑容。我能想象出它从隧道上方的山顶上跳过的身影,因为它坠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分明又感受到一股温热,像极了运动之后汗气的汹涌。我的身上突然的就刺出了许多汗丝。
两边的地形慢慢高了起来,在修路之前,他应该是一座形状美妙的山,拥有江浙一带丘陵小山的典型特色:近似半个圆球,弧度不大,攀上山顶的难度也不小;山脚收敛得相对平缓,乡里的顽童可以凭着一个加速冲到山腰,然后学英雄般地屹立着;山上植满了矮小的草芥灌木与高大的乔木,还挂着许多藤蔓,在冬天接近春天的时候依然默契的保持着枯黄色彩。这条路的经过,蛮横地将它劈成两半,划出了一道山谷,断崖如刀削。崖壁上凹陷着大大小小的缺口,它们的另一部分在自然力的作用下剥落,跌在路边,散成了更加琐碎的片段。
透过山坡上兀生的枝桠,阳光变得斑驳,在我的膝上倏然滑落,又倏然跳起,来回的闪烁,我的目光也变得凌乱。也就是这一恍惚,目光中开始抽出了一丝丝的愁,缠成一团而织成了“它”这个意象。然后,就觉擦到它趁着我的持续恍惚而逃离,追着阳光飘起,越飘越高,在我的目光捕捉到它之前已然消失。
我只能收起失意的目光继续这段旅程,想安慰一下它的落寞却不知如何开口,因为我也拥有同样的迷惘,在面对阳光袒露胸怀的时候甚至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再次看见它是在那个村庄,紧凑排列的一堆砖房,褐墙灰瓦,竖着的烟囱,炊烟被风扯得老长,田间的小径,行走的农人和着稻草,荒地上反刍的牛,山羊在更高的梯田上四下张望……匆匆一个照面,我却只看清它的侧脸,那些脸上的印痕,同我记忆的情节竟如此契合。
祖父走在田埂上,赤着脚,锄头压在肩上,有一大束玉米叶子被其中的一茎捆着,分成份量接近的两拨一左一右挂在锄头的末端,通过锄头的杆维系着一个平衡,祖父的右手压住了锄头的另一端又促成了另外一个平衡。祖父的肩上承担了两份沉重。
我不敢用我的笔去揣测那份我不曾体会过的重量,通过祖父的身体,传递到他的双脚,在岁末的田埂踩下深浅不一的足印。而那双脚,也是我对成长最初的认识,看着它奇怪的形态我甚至害怕的拒绝长大。祖父的脚,只能从称谓上获知那是一双脚,土黄接近黑色,脚髁瘦而且扁,由后跟至脚趾有一个抽芽状的扩张,最终在脚的尖端部分长出五片脚趾。厚重的趾甲,有些泥土已经与肉长为一体,趾腹是装甲般的硬。让我曾经以为,成长就是如祖父这样,荷着锄,赤脚走在各种天气的田埂上脚趾夸张的张开,宽阔的黑趾甲,嵌着怎么都洗不掉的田泥。我不要那样的长大,因此,在那个春节结束我就跟随父母去了县城。只是有几次农忙,我还是会被父亲带着回到老家,父亲又被祖父带着去了稻田。然后我坐着,看着父亲有些生疏地割着稻谷,转过头看见祖父的镰刀在飞舞,原本因为父亲手法的笨拙生起的笑顿时便没有了。
之后的几次回老家,祖父却都很难见到,祖母说,在忙呢!忙什么啊,家里有吃有用。啐,就是闲不下来。
一群人吃着晚饭,祖母习惯了躲在厨房就着几盘冷菜,我们习惯了祖母和祖父都不在座的晚餐,菜的味道依然不错。
吃得差不多了,想起祖父还没吃呢,出去叫唤,没人应,再走远些叫唤。夜晚把声音拖得像身前的人影一样长。终于在牛栏里听见了祖父很低的应答,黑暗并没有将它湮没,还能看清祖父佝偻的身躯,身下一方矮小的板凳,以及祖父机械般的手,拾着玉米叶递着塞向牛的嘴,牛很顺从的把头拱过来,在接近咬到的位置用唇含住,舌头一伸卷了进去。祖父一直这样坐着,坐着,从傍晚坐到黄昏,又坐到天黑得几乎要看不见,赤着脚,表情和黑夜一样平淡。只是他的眼神会带着寂寞的怜悯,直直的看着它反刍,他的嘴也会不由的动几下,祖父喜欢把一些不着边的话同牛说。那些时候,我觉得祖父似乎产生了错觉,他想起了曾经的往事,曾经的玩伴与乡邻。牛听不懂,它安静的站着反刍,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但偶尔实在忍不住会张着鼻孔哼一声,像是对其中某一句话的认同。祖父才满意的回来,弓着身子,这些路走了大半辈子也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了,跨出几步就到了家里,到厨房盛起一碗饭,对着狼藉的餐桌,几下就吃完。
我在反刍那些情节,它的细处似乎变得清晰,仿佛离去后又绕着回来飞过我的车窗。只是它已经载上沉重,飞不高了,飞不快了,我的目光一下子就扭住了它。
我审视着他的面容,有几处忧郁,有几处清愁,有几处酸楚,有几处沧桑,但我分辨不清,它们都错杂在一起。甚至我也分不清它的脸颊与躯干,它的成分里半数是泪水,欢快时化作水汽会飘,凝重时又回归液态沉下来。
现在,它是液态,阳光使它的内部闪烁着金黄,穿过表层笼罩的光芒,那里倒映着清澈的时光。
我快要忘记曾经自己的模样,看着相片中陌生的窄面颊尖下巴总有几分怀疑。对着镜子,我很牵强的把我跟他联系在一起,神似而形已全非。
我时常幻想着相片中的那个人,当他走过我的童年是什么感受,他有经历过哪些却是已经被我忘却的,他是否还能想起某一次叛逆之后父亲扬起在空中的巴掌,那一掌最终有没有抽中他的面颊?
我时常这样想着,就如同我在车上这般,想象着一个个时期的他的轮廓,抽取出记忆中某些难忘的画面,通通铺在眼前,用目光将它们拖动着黏合在一起,再用同样的目光从上方扫过,一帧帧快速切换,回忆就像动画一般生动了。
在那个巷子里,他由父亲背着去医院,确实是个天气很好的中午,我不需要虚构出下着雨的凌晨来谋求额外的同情,冷雨夜,有多少父母会愿意让子女的病躯再染上风寒?接下去,父亲就陪着他挂点滴,让他抬头去看大厅里的电视转移对疼痛不适的注意,又买了个三明治给他,因为生病胃口不好中饭都吃不下去。
我有些感动,常常觉得亲情很假,完美的不像真实的存在,但它确实存在着,而且即便许多类似的情节一再雷同一再重复,依然令人动容不已。目光又追上了他,这一刻,他露出了病愈后鲜见的活跃,但他还是借着病痛讹了父亲一辆玩具赛车。
也是一个巷子,他和一个伙伴追着跑着。放学时的书包总比上学时的书包要轻,所以他们跑的很欢快,书包一下一下拍着,青石板的路面一晃一晃摇着。在巷子的中间,他的伙伴被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拦住了,敲诈,他明白了欺凌的意味,因为没钱,伙伴被那个高年级的甩了一巴掌。他变得愤怒,勇敢的冲了上去,两个人一起打跑了高年级。额头青了,嘴角还挂着淤血,也许这就是最真最单纯的友情,不为名声权势,不为财富关系,可以放置几十年以后还岑亮如新。
他开始有些异样,主要表现在上课的时候变得不专心了,眼神不再紧盯着黑板了,常常一会就从那条习惯地轨道上沉下来,落在很近的前方,某个令他迷恋的背影,那个地方好像北极一样,他的眼如同指南针的尖端,只晃动了一下,便无法自拔的定格下来,他移不了他的目光了。他也不怎么吵闹了,甚至下课也在偷偷的瞧着,对她说的话总是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原本很短的几句话硬是涨红了脸表达了半天也说不明白。他真的喜欢上她了!懵懂的,清澈的,当然也是暗地里的,不可能有结果的,他就是喜欢,已经超越了普通而平凡的好感,但还不是那个年纪里读不懂的爱。他和她都感受到了,成长磨平了一切,它却露了出来,金子一样闪耀着人生最初的明亮的光。
这些场景也飘起来了,飘得很高,突然又坠落下来,融到了液态的它里面,浓稠的像乡愁,然后一起消失不见了。
窗外的风景飞得很快,车子越来越接近终点,仿佛也快要飞起来了。
我很享受旅程行将结束的过程,一些沉重被抛弃在行进的途中,一些美好在不远的前方隐约呈现。
我在等一记刹车,终结这冗长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