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铠豪回到家的时候衣衫褴褛。
一个蓬头垢面的黑脸人一脚踹开了伊家的大门,佣人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好奇地瞅着这个不速之客。很快,他们就从他耷拉的袖子判断出了他是谁。然后大家就扭头屏息着等待伊老爷的反应。
老爷子本来还被人拉出来坐在躺椅上悠闲自在地晒太阳,却被这一声巨响惊得错愕不已。他歪着嘴巴硬撑着身体抬起头看着门口的这个花子,已经中风的他意识并没有模糊,他看见了那个让他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时刻为他担惊受怕的不孝子就那样邋邋遢遢地回来了。他败完了偷走的家产,又回来给这个家添乱子来了。老伊很快就气得满脸通红,他想要坐起来,只是越是用力躺椅越是摇晃得厉害。
伊凯豪站在门口看着老爷子的惨状,心中不胜凄凉,他先是张大了嘴巴、瞪大眼睛看着父亲,然后他环顾四周,发现佣人也比以往少了,他很快便从一些佣人仇恨的眼神中察觉到了这个屋子里颓败的气息,他摇摇晃晃地踏进门槛,然后蹲在地上安静地看着老爷子。此时的老爷子已经被一个佣人搀扶着坐了起来,他手里举着拐棍拼命地敲打着地面。
伊凯豪看着曾经叱诧风云的父亲现在这副惨状,他开始笑了起来。笑声飞出很高很远,在伊家的巷子上方飘荡,像一群灰鸽子簌簌地飞向远方。
佣人们便假装没事发生一样开始干自己的事情,母亲从作坊里赶回来,她心疼地看着黑瘦的儿子,一言不发。母亲很快就原谅了他,她没有办法不去原谅他,自从他失去胳膊的那一天起,她的心里就被挖去了一大块。
就在母子俩痛哭失声的时候,一个小家伙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这时候才一岁多的伊铠铎还不知道抱着母亲的这个人是他的哥哥,他像拿石子砸父亲一样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子砸向了伊凯豪,这是几个佣人调教出来的结果。伊铠豪看着这个懵懂的孩子,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很畸形的爱,他把那个小家伙想象成了他自己的小时候,这个小家伙拥有和自己一样的血统,而且,他如此完整,伊凯豪激动地想要把他高高地举起来。只是小家伙一看他抬起了黑脸,便开始嚎啕大哭。
母亲让几个男佣人把伊凯豪换洗一新后重新关在了阁楼。
镇子上很快就有了关于伊家的各种传言。
有人说,伊凯豪在外面瞎搞,已经被人活活打死埋掉了。有人说,他在外面挣了大钱,这下子伊家更加有钱了,恐怕以后又要作威作福了。有人说,他在外面玩女人带了一个回家来,还给他生了个小子,伊家已经后继有人。
镇子上的人不多,喜欢说闲话的人却不少。大家茶余饭后都在讨论这个坐拥庞大家产的伊家。
事实上,在两个月之后,伊凯豪便被母亲放了下来。后来,有人时常看见,伊夫人带着一个穿着整齐的人走在镇子上那条不长的街道上。很明显那人是只有一条胳膊的伊凯豪,风一吹,他左边的袖子便飘起来,母亲就会细心地把袖子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
伊凯豪本性并不坏,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很小的时候,听镇子上一些老人时常说起,当伊凯豪还是一个正常的孩子时,镇子上的大人们都喜欢他,他会背诗会讲故事,还乐善好施,有人骗他钱,他也毫不吝啬,大家都曾经希望这个品行不错的孩子能继承伊家的产业,并且带动整个镇子的发展。
好景不长,他长大快要懂事又还有些懵懂的年纪忽然变残疾了。如果你在这时候去问这位老人,他怎么变残疾的?老人会忽然用吃惊的表情看着你,然后告诉你,千万不要问起这件事情,曾经有很多人都是因为这个吃亏,重则缺胳膊断腿,轻则挨打,何必要吃这个闷亏?伊家有的是钱,请几个人揍你一顿,那叫小菜一碟儿。
伊凯豪在最后的疯狂之后安顿了下来。
此时,伊家的木制品产业已经收益大不如从前,尽管如此,也比一般人家富裕。
伊凯豪和母亲并肩作战,就这样又过了两年,终于算是有了一些起色。
父亲这时已经会走路了,虽然有些一瘸一拐,但也比之前要好了很多。他每次看见伊凯豪,眼中那种憎恨的成分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多了。伊铠豪就是有这种能力,让任何人怜悯他甚至毫无理由地原谅他。
伊铠铎三岁了。他学会了说话,学会了数数,学会了叫爹娘,还学会了叫哥哥。
不过很快,他也学会了叫侄儿。
在伊凯豪跟母亲一起料理家务的第二年,他就在母亲的安排下娶了一个外省的女人。
这个女人正常到让人觉得奇怪。她长相很耐看,甚至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她很有几分姿色,可是你很难猜到她真正的想法。她太善于隐藏自己,没有丝毫的破绽。那种完美会让她身边的人感觉都是假象。
她喜欢唱歌。歌声宛如百灵鸟一样悦耳动听。自从她来到了伊家,有人会伸长了脖子等待着从伊家的巷子里传出来动听的歌声。
她唱的歌很新奇,不是戏剧,不是民歌。曾经有人说,她唱的歌都是她自己写的歌,她天生就是为了唱歌而出生的人。她用歌声表达自己的一切情感,喜怒哀乐。她的心情都可以用歌声表达出来。她愿意让别人听到她的歌声,就像我们愿意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一样。
她应该去做一名歌手,最好是一名流浪歌手,走遍大好河山,把风景与人情全部唱进自己的歌曲里面。她应该拥有一段完美的爱情,即使不完美,也应该被爱得彻底,或者付出地彻底。
她都没有。她嫁给了拥有出众长相的伊凯豪。这是一个内心里的褶皱比大海还要难测的男人。你无法完全去掌控他,就像无法预测海啸会在哪一天到来。你无法去温暖他,就像你不知道他何时会把自己冻结成一整座冰山。说到底,他们都是这种人。
有人说,这个女人是因为家里穷才嫁过来的,而且是卖过来的。不过关于伊家的各种事情,大家也都是猜测,没有人当面去求证。大家都不想因为好奇心惹来麻烦。
她和伊凯豪住在了伊家二楼左边的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就在一上楼梯的右手边,房门前方不远处的上方就是阁楼。
而伊铠铎就住在二楼一上楼梯后正对着楼梯的房间。他才三岁,每天晚上都是被奶妈哄睡,也有些打雷下雨的夜晚,他会跟母亲睡。
伊凯豪的妻子有一个很奇特的名字,戴安。不过大家都不叫她的名字,而是很尊敬地喊她:大奶奶。这完全是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可是因为大家都不叫,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
戴安来到伊家以后本分勤劳,她管理家务,对下人奖罚分明,家里的一切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事情虽小,却为伊母和伊凯豪能够心无旁骛地去干事情创造了良好的条件。而且她最能干的事情是,进门一年就为伊家生了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生下来只是头几天偶尔哭,之后,就没有人再听到他哭了。当你把脸凑近去看他,他就会笑起来。全家上下都开始喜欢这个儿子。伊凯豪更是幸福洋溢,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人生也会有如此幸福。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也会有一天享受天伦之乐。可是如今他拥有了一切,最重要的是拥有了希望,他在经历了不堪的往事之后获得了重生。
只是一切在没有到达终点之前,我们只能谨慎的享用。当有一天你失去原本拥有的一切时,你所拥有的痛苦也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