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牧羊醒来,李一凡已不在床上。他忽地坐起来,光着脚就往外跑。门没有锁,是虚掩着的,他拉开门,立在门口。
层层薄云如鳞片般铺展开来,夹杂着蔚蓝,被阳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在山色与天光交融的东边天际,晨雾渐渐散去,那一片庄重的暗影里,悄无声息地似乎有某种力量传递过来,披在李一凡身上,安详又静谧。
李一凡回头看了他一眼,浅浅一笑没有说话,仍旧看着东边天际。一缕晨光落到他的脸上,牧羊抬眼看去,东边山顶上,光暗交织的地方,倏而跃出一粒金色的光点,积云被晨光染成绯红色,波光粼粼的绯红色,山坳里的薄雾也忽而露出一抹羞赧的胭脂红。李一凡站起身朝牧羊走来,脚步轻盈如风中弱柳,连半点尘土也不沾。牧羊盯着她的双眸,满眼宠溺,默默的不作言语。他似乎看穿了李一凡的心,李一凡似乎也看穿了他的心。
她过来抓着他的双手给他一个轻吻,牧羊还来不及回味,李一凡已经推开他说道:“去穿鞋。”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面朝着东南,此时已可见得一条金色的弧线。晨风微动,树叶清响,三五声鸡鸣,还有那不知起于何处亦不知终于何处的窸窣,乡村的早晨啊,永也不甘于寂寞,永也不会喧嚣。
“多少次黎明即起,面向霞光万道……”李一凡似乎来了兴致,念了这么半句,声音却又渐不可闻。
“比光轮还明灿的东方!”牧羊轻轻捏捏牵住的她的手,偏着头看了她一眼,本想满眼尽宠爱,接触她目光的瞬间却全然变成了讨好。
微风迎面而来,带着稻禾的清香,淡淡的是一点甜味。夹杂着野草的芬芳,朝露也似乎滋润的味道。近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最远的稻田,绿色的稻禾随风轻摇,叶面翻作淡青色的白,像是阵阵的波浪,见之如有声。再近一些,仿佛面朝着翠绿色的湖泊,远远的几只飞鸟,抖落一身的白,于是露水闪耀着光芒。李一凡松开了牧羊的手,只身跑入田野里,抚摸着尚未灌满浆的稻穗。风吹过来,带着簌簌声穿过她的发丝,她回头看向牧羊,阳光趁此照耀在她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落入田野。牧羊朝她走过去,耳畔响起风的呼声,不再是夜晚那样的嘶吼,每一个音符都别样动人。
“我只愿她独得这片天地的恩宠!”牧羊如是想。他拉住李一凡被朝露打湿的手,润润的,稻香似乎变为了触觉,阳光也忽而触手可及。风从指尖绕过,柔柔的,说不出的轻盈,随着风飘散的是几缕薄雾。
在这样的景色里,人的心也禁不住变得柔软,柔软而多情。李一凡忽而落下一滴眼泪,一想到这样美好的风景终将在不久后逝去,一想到身边的男孩终将牵起别人的手,一想到如今的点点滴滴终将随自己被遗忘在时光里,她的心,便突然像针扎似的疼。本知道多活一天都是上天的馈赠,为何突然又起了索取之心?
牧羊拥她在怀里,她一语不发,双手紧紧抱着牧羊,开始肆无忌惮的抽泣。
牧羊带她回去,两人吃了早餐,已是十点半。因为牧金鳞要来,他们没有出去,坐在沙发上随意聊着一些以前的现在的大大小小的事。
“你还记得那个红色外套的姑娘吗?”李一凡突然问他。
“哪个红外套姑娘?”牧羊顺口问道,红外套这样的特征实在是太普遍。
李一凡看着他,眼神里有说不清的东西流露出来。
牧羊看着她的眼睛,陷在沙发里,周围的一切渐渐失去声音,失去色彩,进而画面渐渐模糊,一切变得那么不真切。未几,却又从这不真切的画面中,生出别样的场景来!
那本该是他高光的时刻,在跆拳道比赛后,他却没有和大家一起去庆祝,反而悄悄换了衣服,借着上厕所的机会,从体育馆后门偷偷溜出来。
不相干的人早已退尽,哪怕是牧羊的父母,也在祝贺之后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偏偏在体育馆前广场的喷水池边,有一个穿着红色薄外套的女孩,撑着伞坐在那里。牧羊当时还奇怪,天热为什么要穿外套?因为穿了外套所以要打伞?为什么女人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麻烦?正想着,她突然抬起头来,一张清瘦的瓜子脸,一双清澈的丹凤眼,一条暗青色的牛仔裤,蝴蝶结轻轻落在小白鞋上面。
牧羊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看一眼看不够的陌生的姑娘。
那早已模糊在记忆里的模样,如今居然又渐渐清晰,渐渐和心底最熟悉的面孔重叠在一起。他以为的初相遇,竟原来已是久别重逢。
牧羊不觉已然笑出来,他们的相知,竟开始于这样平淡的相识。
屋外忽而传来风的呼声,盖过了滋滋的蝉。李一凡躺在牧羊腿上休息,他醒转过来,看着李一凡的侧脸,伸手为她捋顺耳侧的乱发。
“是你!”牧羊轻语。
李一凡闭着眼睛似有似无的应了一声,慢慢睡去。牧羊本想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又怕将她惊醒。于是又靠在沙发上,回想起关于李一凡的事情来……
上一次李一凡联系他还是过年的时候了,牧天华和顾宗芸双双受伤住院,打发他去叔伯家拜年的时候。
当时李一凡只是发消息问他在哪,牧羊却瞬间欣喜若狂。他心里有什么不明的东西梗着,回家许久,虽则思念李一凡,却一直没有主动去找他。当时他认为是家中发生的祸事,也与他和陈玉玲关系彻底结束有关系,现在看来,那是一种对一箱热情不能得到另一箱热情回报的担忧,乃至恐惧。
“在我伯父家拜年。”他心内舒坦了许多,即便旁边有人说着粗话,几个老头都抽着烟,他就是感到心内莫名的愉悦起来。
发了这条消息,那边却许久没有回复。于是牧羊开始由喜入悲,竟比之前多了一分失落。本来习惯了的孤独,往往因为一点突如其来的关心,崩溃得惨不忍睹。
许久后牧羊才意识到,当女孩问你在哪的时候,不只是简单的想知道你在哪,而这样的领悟总是伴随着痛苦。
再往前,是他们去道馆后从青石板路回来的夜晚,那一幕他本来只记得个大概了,如今回想起来,竟似乎连每一步踩在了哪块石板的哪个地方他都清清楚楚。尤其是他们到了Y广场后,由可乐引发的一系列对话,牧羊竟一字不落的回忆起来,于是他了然,就是从那天起,那个拥抱过后,他对李一凡的思念就与日俱增了。但是这与日俱增的思念竟没有化作相思苦,反而是安静的藏在心里,等到现在,突然全都跑出来,充盈了心脏的每一个角落……
思及角落,牧羊想起他与李一凡的相知来。本来他初中毕业之后就已决定不再出黑板报的,但是高二的时候,偏偏学校对黑板报还做了一次要求。于是班长带着几个人,周五晚上写写画画到晚上七点。
牧羊本无事,也算不得参与了黑板报,但是他却不愿回家,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其他人辛勤劳作,俨然一副工地上监工的样子。
而后几个人一起去吃晚餐,落座时发现四男四女,于是男女相对而坐,牧羊的对面正是李一凡。
所有人都点了大碗三鲜米粉,但女生吃不了那么许多,于是端上桌之后,先把多的的夹到对座男生的碗里。
李一凡不与别人一样,她没有先夹到牧羊的碗里,而是先夹起来吃了一口。
牧羊现在想来也不清楚她有什么样的魔力,自己本是不愿意碰别人吃过的东西,可对她竟毫不嫌弃。或者这就是命中注定吗?
中午牧金鳞来的时候,牧羊已靠着沙发睡着了,李一凡小猫一样蜷缩着睡在旁边。他没有叫醒他们,反而是去屋子四周转了转,看看这生长的地方。
门前的树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本来是绿意盎然的景色,却尝出来意思凄凉的味道,祖屋也显得有些苍老了!
先醒来的是李一凡,看着屋外徘徊的人,她已然知道这就是牧羊早上与她说的哥哥。
她踱出门去,道了声好。
牧金鳞突然就觉得这姑娘却也是难得的女子,牧羊眼光甚好,只是可惜了!
“一步,两步,三步……”牧羊拉着李一凡的手,走在学校的足球场上,用脚步度量足球场的长度。
走了许久,却发现回头离出发点还是和刚才一样远,前面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不知道,后面的他想走却走不下去。懊恼间,却不曾发现,一切场景瞬息而变。场地忽然小了一半多,旁边的空地多出了一栋楼来。没人对他说这是哪,但他分明地知道这是H中学。身边牵着手的是路小希,可牧羊看过去时却是李一凡的模样。牧羊并未疑惑,有个声音在心底暗示他一切本就是如此,他们是情侣,初中早恋而竟敢手牵手走在学校足球场的情侣!
“你说……”
牧羊还未听见她后面的话,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化作一片空白,而后他看见李一凡的脸,在她身后的半空中飞着一只苍蝇。
那原来是个梦,牧羊心内暗自想,可是那都是些什么奇怪梦,李一凡居然就和路小希的身形重合了,居然自己认为那是正常甚至是理所当然的!
他疑心也许每个人的梦都会像他的一样,会有许多初始的设定,无论发生的事情有多么离奇。
牧羊缓缓坐起来,屋外阳光已斜,蝉鸣已歇。一切都那么静,静得似乎李一凡的话就是全部,又似乎那话也不存在,不是对他说的一般。渐渐的牧羊听不真切话的内容,李一凡的身影也开始模糊。
于是他忽然想,要在这里结束了吗?不如就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