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感,自从接到余雅楠电话,牧羊的心就一直悬着,没有一刻放松。他恨不得立刻回到H城,可是这时间啊,此刻过得如此之慢。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回忆潮水般涌来……
“嘿!”正趴着准备睡觉的牧羊突然给人拍了一下,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转身看着拍他的女孩。“你好,我叫李一凡。”
牧羊突然感觉大脑没信号了,他没有做任何动作,她已经微笑着对他伸出手了,两个酒窝很迷人。他就这么面对着李一凡,眼神空洞,随即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拉起来,他的眼睛又重新获得了视力般的,看着李一凡的左手拉起自己的右手和她的右手握在了一起。然后,他的“脑码数”似乎有点跟不上了。
“你可以不用介绍自己,我知道你叫牧羊。”李一凡松开他的手,“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
牧羊一脸错愕,同时又觉得很有意思,在他的世界里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女生。
“我叫牧羊。”他回魂似的开口道,随即伸出手,伸到半空又想起来李一凡刚才已经和他握过手了。不过想想她之前特别的握手,牧羊扬起一个笑容,“不用我亲自动手吧?”
……
两个多小时后,他终于站在了B市的土地上。牧羊没耐心排队等出租,赶紧拦了一辆黑车往H城赶。一路上他不停地催司机快点快点,司机本来有些不高兴,可是当他说出原因后,司机二话不说猛踩油门,拉着他直接上高速。70多公里路程,花了差不半个多小时,下车的时候,牧羊把兜里仅剩的300块塞给他然后头也不回的跑进医院。
“535,535……”问到了李一凡的病房号,牧羊一刻不停地念叨着往住院部跑,多一刻他也等不了,“535,一凡……”
……
“我说了你不用在这里陪着我,有事你就去忙。”李一凡靠着枕头坐在病床上,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是我老公嘛,我当然要留下来照顾你。再说叔叔阿姨都被你赶出去了,我不陪你谁陪你?”余雅楠坐在房间里的另一张病床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并不是学医的,对李一凡的病她束手无策,可是她能陪着她,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别跟我提他们!”李一凡对自己的父母倒是很不耐烦,连提也不准别人提。
“他们也是为了你好,难道……”
“我说了不要提,再提你也出去。”李一凡指着病房门口说道。
“好,我不提,我不提行了吧。”余雅楠只得迁就她,两人无话小半晌,她突然问道,“你想见他吗?”
“我才……”
李一凡话没说完,只听得门锁“咔”地一声响,“一凡!”熟悉的声音,还有,那张她朝思暮想的面孔,虽然有点气喘。这一切都如此真实,点滴还剩大半瓶,消毒水的味道很呛人;同时这又让人怀疑是一个梦,否则他如何又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呢!李一凡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的人,大脑有点短路,泪水却已湿了眼睛。
尽管喘着粗气,牧羊还是站直了身体。他本想一直跑到李一凡身边,可是看着床上坐着的那道身影,他突然迈不动步子,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尽管她穿着宽松的病号服,牧羊还是感觉到她瘦了,瘦得弱不禁风。
“我先出去一下。”余雅楠红着眼说。她绕过牧羊,轻轻带上房门。
“你回来了!”李一凡扶着床站起来。
“我回来了!”他大步走过去,把李一凡拥进怀里,眼泪滴落在她的肩膀上。
“我好想你,”李一凡的眼泪终于决堤,“我好想你。”她把脸贴在牧羊胸前,双手环上牧羊的背,紧紧地抓着。她再也不想放手,因为她再也经不起失去。曾几何时,她威胁余雅楠不能把她的病情告诉牧羊,她害怕见到他。现在见到了,才知道自己当初有多蠢。
牧羊抱住她,紧紧的,一言不发。
良久,李一凡开口问道:“是不是雅楠给你打电话了?”
牧羊抹了抹泪花,双手扶着李一凡的肩膀,待她在床上坐定后,他问道:“要是雅楠不告诉我,你还想瞒我多久?”
“人生中没有什么是不可或缺的。”李一凡低着头说道。
“没有你,我的人生就是缺了一部分的。”牧羊认真说道。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世界,父母,兄弟姐妹,爱人,朋友,各自是一片版图。他如今确乎觉得,李一凡占据了最大的一块。
“你还有家人,还有朋友,缺一点点也算不了什么。”
“要是得……要是是我呢?”
李一凡沉默不语。
“接受治疗吧!”
“你了解我的病情吗?”
“我……”牧羊一时无语,对的,自己还不了解她的病情,余雅楠还没来得及细说电话就摔死机了。后来的匆匆行程,牧羊忙着订机票,忙着赶回来,整个人都慌了神,“不管怎样都应该接受治疗,总归还有希望。”
“没用的,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晚了,这两年算是捡来的。”
在来的路上,牧羊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现在听李一凡亲口说出来,他依然不知所措,大脑“嗡”的一声,四周忽地褪去了色彩,大脑似乎还在运转,又好像已经停了。
“要不,那……”许多杂乱的想法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他只好先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咱们去G市,那里的医疗条件……”
“没用的,”李一凡提高嗓音说,“已经没用了。我知道这很难接受,记得当初有一段时间我消失了吗?你找我我也没理你!”
牧羊没有答话,她接着说:“就是那时候,是一个坏消息,肝癌,可是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医生说接受治疗的话还有一年。可是你看,医学对我没用,不然我这两年算什么。”
她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苍白的脸颊上两个梨涡依稀可见,还有她的小虎牙,她知道牧羊最喜欢她这样笑:“我一直在争斗,我也想过去更好的医院治疗。但是我最终没有去,这两年,支撑我走过来的不是医学,医学早就给我判了死刑,是你让我活了下来。”
牧羊感觉到心里一阵痛,从未有过的痛,他并没有给过李一凡什么,甚至连喜欢她也不自知。眼泪再一次滑落,滴在衬衫上,留下两条断断续续的痕迹。
“我很难过一件事。”她接着说,“我不理你之后,你也有一阵子不理我,后来你好像喜欢上了钟若若。那时候我真恨不得把什么都告诉你,可是我不敢,我不能这样把你留在身边,我给不了你什么。我想是该有个人陪着你,可是我不熟悉钟若若,雅楠是我的好姐妹,所以我给你们创造机会独处。可惜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没有缘分,你和别人好了又分,还是没有喜欢她。去跆拳道馆回来我才知道,这件事我做错了,要是她没有打上我的标签,你喜欢她的可能性应该要大得多。”
“不。”牧羊坐在李一凡旁边,搂着她颤抖的肩膀说,“要是没有你,我和她只是同学。你叫我和她坐在广场上等你,那我就坐;你叫我送她回家,那我就送。我和她的这些交集都是因为你,你叫我做的事情我就做,我喜欢的人是你,只是一直竟然没有勇气说出口,生怕被你拒绝。”
“我不怨你!”李一凡靠着他的肩膀,双手环着他的腰,脸上的表情满足而又不甘。
又是“咔”的一声响,进来两个老人。理智告诉牧羊这是李一凡的父母,但眼睛欺骗了他,相较两年前,他们远不止老了十岁。
牧羊拍拍李一凡的肩膀,站起来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二老点点头没说话,他们如今已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关注除自己女儿之外的其他人了。
李一凡她抓着牧羊的手说:“你先出去会儿,我有话要跟我爸妈说。”
“嗯!”牧羊点头,揉了揉她的手,轻轻冲二老哈了一下腰,出了病房。余雅楠正站在门边,牧羊拉着他走开,皱着眉头问道:“她住院几天了?”
“确切时间我也不是太清楚,前天她自己打电话给我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告诉我?”牧羊不假思索地说,然而随即他就想到,这不能怪余雅楠,他了解李一凡。
“她不让我说,我提过好几次,她说要是我告诉你她以后就不见我了。”
“对不起,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年国庆。”余雅楠给了一个简单的答案,但是她想说的远不止这些,“高中毕业以后,你赶去SJ市上大学,她的身体就在那时候突然垮了。听阿姨说她和叔叔陪她去过G市第一医院,医生建议她接受治疗,尽量延长生命。可是她不乐意,还和叔叔阿姨闹翻了,在那边没待几天就悄悄一个人回来了。后来到了假期,你从外面回来,她不顾家里反对要去见你,和你去快餐店,在大街上闲逛……说起来,她这些年,好像都是为你过的。”
牧羊没有接话,他发现自己对李一凡的了解太少,余雅楠也保持沉默。走廊上,护士来来往往,推着一车车药进入某些病房。新来的病人很多,探病的不在少数,探完病离开的也有。一些人如释重负,一些人寒心销志,然而又不乏事不关己的面孔。
牧羊偶尔认为医院是一个悲伤大于欢喜的地方,偶尔又认为两者是相等的,产房与太平间之间,就像一座天平,人生虽有百态,或喜或悲,或爱或恶,到了极致也不过平衡在各自一方。这一次,他被摆在了悲伤的一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再次打开,二老从病房里出来,步履沉重。牧羊和余雅楠赶紧迎上去。
“小兄弟,”李爸爸一把抓住牧羊的手,像是攥着救命稻草一般,开口恳求道,“你替我劝劝她,我们没有办法了,谁的话她都不听,你帮帮我们。”
“叔叔您别激动,我会尽力的。”牧羊赶紧答应,他真怕稍微慢一点二老会做出别的举动来。
“好好好,”李爸爸忙不迭地回答,“我就拜托你了。”
牧羊没有答话,认真点了点头,转身进了病房。还来不及关上房门,一曲熟悉的旋律传进他的耳中,只是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歌名,李一凡的事情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精力,“心情不错,听什么歌呢?”
“我唱给你听吧?”不待牧羊点头,她把歌曲调到开头,低着头跟着旋律开始哼唱起歌来,“只要为你活一天,这是我心愿,别再让我心伤感……”
牧羊恍然,不过并不是为知晓了歌曲,为的是李一凡的用意。他犹豫了,进门之前他答应了李父要劝李一凡接受治疗,可现在看来,李一凡反而可能劝服自己。
牧羊坐在李一凡身边,搂着她的肩膀,一言不发。他试图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感情总是一丝丝从心里漏出来,左右着他的决定。越是努力去克制,受感情的影响反而越深。
“你知道我来干嘛。”有些话牧羊还是要说,不能完全说服自己并不是太大的问题,说服李一凡才是目的。
“你来替他们当说客?”李一凡坐直身体,冷着脸盯住牧羊。
“我来替自己当说客。我们相处的时间太少了,我舍不得,所以只要能让我多陪陪你,哪怕一天,我也要抓住这样的机会。我不想放弃,我还有好多事没有跟你说,我还没带你去看我长大的地方,我还没有把你娶回家。我不想放弃,你也不可以放弃,以后要是没有你,我要怎么过?”
“你真不适合当说客。”李一凡低着头咬着嘴唇说。
“我的确不适合,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希望你能陪着我一起看日出,一起看日落。每天早上我做好早餐就去叫你起床;中午我下班了就买菜回来,你开门给我一个拥抱;下午我们出去逛街,去公园也行,去乡下也好,等天黑了吃了饭坐车回来;晚上我陪你一起看电视,你睡着在我的肩头。等终于到了周末,我要骑自行车载着你去郊外踏青,带上你的画板,我们坐在小山坡上,你用画笔描绘乡村风情。风吹过来,带着些许稻香,山坡下的田里翻滚着稻浪。可能有几只野鹤飞过来,它们并不怕田里的稻草人,要去捉养肥了的鱼。这时候辛勤的农民出现了,他们亲自去赶野鹤,还骂它们是小偷。我们也会遇到别的踏青的人,他们向我们问好,我们也向他们问好。天黑了不愿回家,我们就在山上露营,第二天早上日出之前,我看着熟睡中的你,舍不得叫醒,为此你要埋怨我。但好在你醒的时候露水未散,树叶和小草尖上,一粒粒晶莹的露珠闪射着耀眼的阳光。这种简单的小日子,我们就这么一周一周地过,好好过一辈子。”
牧羊从憧憬中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李一凡也泣不成声,她扑进牧羊怀里,哭成了泪人儿。不是为了牧羊描述的生活,而是为了那样的生活里的牧羊,更为了不能那样生活的自己。如果真的可以,她愿意抛弃一切。牧羊抱着她,久久没再说话。
“你这个骗子!”李一凡终于收住哭声,“你的自行车上载了我,哪里还放得下帐篷?”
“呃!我——我……”一连吐出几个我字,牧羊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允许你骗我。”李一凡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你答应了?”
“我想和你过那样的生活,可是我做不到,一辈子太久了。”李一凡一脸轻松,似乎把一切都看开了一样,“最后的时间,我不想在病床上躺着度过,你也不想看到一个神志不清的我吧?你包容了我那么久,就让我再霸道一回。”
“可是……”可是什么呢?牧羊还能怎么反驳,李一凡说的没错,与其神志不清地苟延残喘,不如轰轰烈烈地活,轰轰烈烈地死。生如夏花,死如秋叶,在乎的是拥有过什么。
“你出去帮我叫我爸妈进来,我亲自跟他们说。”
“嗯。”牧羊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起身出了病房,对二老鞠了一躬,“对不起,叔叔阿姨,我说不动她,她要亲自和你们说。”
二老的表情略显失望,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了牧羊身上,可是如今这希望破灭了。当然他们不会为此埋怨牧羊,他们是李一凡的生身父母,他们尚且做不到的事,何况别人呢?再者李一凡叫他们进去,也就是说还有希望。
等二老进了病房,余雅楠才又凑过来问:“她是不是放弃治疗了?”
“是。”
“你怎么不多劝劝她?”
“没有办法再劝,也不用再劝。她已经做了决定,接下来我只要陪着她就好。”
“她怎么劝说你的?”
“她说她不想神志不清地躺在病床上。”
“就这么一句话就把你劝服了?神志不清怎么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照顾她。”
“我——我不能强迫她。”
李一凡出院后,牧羊就带着她去了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