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猎开始。
在偌大的少室山和遍布山脉的森林里仅循着一个大致方向,追踪一个受伤逃遁的二品高手,这在叶子衿完全是一片知识盲区,她选择信任秦纤云,听他调遣。
秦纤云颔首思索了短短二三息的时间,随即敲定了细节。
现在,二人分别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在森林上空向东南方向游跃。那是能够远离人烟,朝山下遁逃的方向。秦纤云并不担心选错方向,只希望如意道人别在漫漫山林中迷路,最后孤独地死在一个谁也搜不到的犄角旮旯里。
我还指望着摸摸你呢。
由于秦纤云自认还未熟练掌握飞檐走壁的技巧,他把自己安排在叶子衿后方,并待在低处。如此一来,叶子衿便拥有了更开阔的视野;而如果发生紧急情况,秦纤云在低处可以更及时地反应,以机动调整。
不过如果如意道人还有余力给他们来点紧急情况的话,秦纤云估计自己也就“机动”调整一下浑身哪里挨打。
叶子衿觉得这样未免太过保护自己,而让秦纤云置身危险。在这个要强的姑娘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自己武功就逊于练功吊儿郎当的秦纤云。
对此,秦纤云大概会耸耸肩:我们那个年代,男人就是要走在靠马路这边的。
叶子衿于是专注于这场追击,她无暇享受幽谷吹山带来的神清气爽,一心极目远眺,在玉树琼林间搜寻想象中如意道人仓皇逃窜的身影。但大概两刻过去,除了惊起飞鸟,偶尔目击两只走兽,并无更多的发现。
“除了星罗棋布的小道,”男人提醒道,“注意树根和灌木丛。”
叶子衿马上明白过来,一个因为身在邪道而实力暧昧、充满水分的二品野武人,硬吃天下第六的宗师一击,无论如何不可能继续生龙活虎地奔逃。出于自身实力的局限,秦纤云自然而然产生了这样的判断,而叶子衿又觉得合理,于是转而向丛林的更细微处投去更多的目光。
实际上,那一掌恒临未尽全力,他本有其他打算。主动进攻的如意道人,又实则心怀鬼胎。
可惜秦纤云没有一个戒指老头做指导,无法及时发现这个隐患。
在林冠间纵跃如飞的间隙里,叶子衿忽然发现,正下方的秦纤云的轻功身法与之前相比,水平竟在肉眼可见地提高,有明显的证据就是,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超过了叶子衿。
叶子衿尚不知晓,其原因在于他已经熟悉了轻功的施展,已能逐渐发挥这具身体在轻功方面的全部造诣。对此,他本人也发现有所察觉,于是降至一个匀速,与同伴保持两个身位的领先。
于少女而言,此举倒不失为另一份体贴。而对于秦纤云忽然精进的轻功,少女倒并未多想,只当是某种偶然的突破。她在半空中,俯瞰着他在更低处的黑色背影,她略有晃神,忽然心头涌起一汪苦酒般的愧疚,如鲠在喉。
她不禁反省,刚刚居然在心里对秦纤云的计划自然而然地抱有那么大的成见和批评。虽然理智上只是针对他的计划,但又不免有一刻的间隙里把二者混淆,认为他从前起就是这样惟利是图的鄙陋之辈。
细细想来,还真是冤枉。秦大哥对剑法一向兴趣缺缺,若不是自己提起了话头,他也不会打那如意道人的主意。
说到底,一个人为了得到一件宝物而采纳了同伴的建议行事,转头便批判同伴的手段下作,如此一来便教自己从中得利又摘了个干净,仿佛仍在道德高地。
想到此处,叶子衿轻快地向秦纤云凑近。
秦纤云转过半边脸看她,道:“怎么了?有什么发现?”
“秦大哥,我……”她自觉忸怩,于是加紧格外干脆道,“对不起,我错了。我想,敢作敢当也是江湖儿女的必要品质。”
清风拂面,听得这番没头没脑的歉白,秦纤云愣了愣,转而了然。旋即在下一次脚点枝桠时,将整个身形转还,面对女伴,给予一个代表谅解也代表对你无可奈何的笑。
“傻丫头。”
接着便伸出右手,屈指弹在少女光滑的前额。
“呀——”
山林嶂叠,整体森然而古老,在细微处又随风摇曳,昭彰生机勃发与无数个春去秋来之后留下的沉淀。一袭青衣轻若无骨,飘然而落,让秦纤云想起纪录片里看到过的,藏羞于曼舞珊瑚的幽海鳞微;或是初夏常见的,漂泊于游软曙风的明媚芳菲。
而当叶子衿再度借力而起,宛如苍翠碧潭中捧起一轮明月时,秦纤云又想起童话中,栖居蔚蓝海底,时而乘波吟歌的美丽生灵。
非常短暂的时间里,男人迷离在现实与虚幻,当时与过去的交界,直到叶子衿肃然开口道:“找到了。”
就在下面。
秦纤云当即回过神来,开始变得双目迥然,神情坚毅,仿佛他从未因所见的任何景物而动摇毫分。
前一秒尚与同伴嬉闹的年轻猎人,下一秒指肚已押上冰冷的扳机。
二人悄然降下,潜行在巨大银杏和繁茂乔木的阴影中,谨小慎微地考量着每一次落脚,无声无息,直到逼近目标三丈之外。
一束幸而得漏的微光下,也曾叱咤江湖的如意道人现在面色苍白,一身紫袍破碎,颓然地倚靠着一颗老榕喘息。他浑身沾满了落叶和泥土,看来倒飞出去之后没少在泥地里滚两圈;腹部血迹斑斑,从他的动作来看,大概是自己的佩剑被折断时,若干数量的碎片飞溅,刺入了他的身体。
他封死了自己创口附近的经脉以止血,同时用手深入患处,试图拔出破碎的剑刃。
老江湖的动作镇静而娴熟,沾血的金属破片陆续摔落在地。
一片,两片。
破片坠在暴露的榕树根上,响声格外分明,刺激每个人的神经。
他的,我们的。
秦纤云屏息凝神,揣测如果困兽犹斗,对方所剩的实力,究竟在全盛的三成还是四成?他无法肯定己方是否暴露。如果他们已经被对方发现,那么对方是无力再逃,还是守株待兔?对方看起来奄奄一息,是否有可能等待他自然死亡?这样做,丫头的心理负担会不会减轻些?如果可以……
紧接着,便听得一声嗡鸣清灵。
他还是低估了丫头的正直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