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纤云离开了汴州城邑,来到城外不远一处破落旧庙,庙门前拴着一匹乌黑骏马。秦纤云为它添了草料,接着跨过破败的门槛,听见几声狗叫。
“哟,哪儿拐的大黄。”
屋里正中央,一个小乞丐正支着小灶,文火煮着一锅不知什么糊糊。黄狗匍匐在一侧,任小乞丐顺它背上的毛。
“马脸你回来啦。”小乞丐招呼起来,声音稚嫩,“城里抢食儿的时候顺手逮的,小十来斤呢。”
她穿着单薄破旧的衲衣,一头名副其实的虱子窝的披头乱发,头发因营养不良而呈亚麻色且干枯。浑身绑着肮脏的白布绷带,将面容一概遮掩,只隐约可见一双碧眼如宝石蒙尘。身材瘦小,大抵不过十岁左右的孩童。
秦纤云的声音里掩不住的惊喜:“我去我去,那不得能顶个咱俩两三顿?可得看住了。”
小乞丐一敲盆沿儿,大声警告说:“不许!从今天起,它是我小弟,跟我混!”
秦纤云摘下蓑帽,扔去一边,敞开腿坐了下来。听得小乞丐的宣告,他不禁挠了挠头:“又多个吃饭的嘴?它可不是吃草的乌云啊,它要吃肉的。”乌云便是门外的黑马,秦纤云作为游卫而得配发来的坐骑。秦纤云脑子一转,又抖个机灵,“嘿,不至于你要喂你小弟吃屎吧。”
小乞丐想了一会儿,看了看锅里可怜巴巴一点可供人下肚的东西,一时还真想不出来怎么管着自己这位小弟的饭,内心深处默默地把大黄从小弟的行列划归储备粮,顺便打上一个红烧的标签。
“今天吃啥?”
小乞丐得意地报出菜名:“珍珠翡翠,白玉汤!”
“还珍珠翡翠呢,有个鲅鱼渣我都烧香念佛了。又是红满楼的泔水吧?”
“不,红满楼的今天没抢到,是城西翠玉斋的。”小乞丐端起半拉破瓷碗,盛起一瓢珍珠翡翠白玉汤,“听说是河北闹饥荒的缘故,逃荒的灾民最近都到咱汴州了。几处布施坊都关门了,这点儿吃的我还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抢着的呢。”
“嚯,那可辛苦你了啊。”秦纤云并不关心什么灾民,别看他还剩一身好衣裳,他最近和灾民过得也差不离。他从怀里摸出一对长短相近的树枝,在斜襟间擦了两下,伸进锅里扒拉起来,一边扒拉一边用写实的手法向自己的胃介绍今天的正餐,以防待会儿用餐时胃囊陡然间接受不了,把这来之不易的吃食咽进去还翻出来,“烂白菜,烂粉条,碎米粒儿,还有面儿……哟鱼骨头,这算荤腥了啊!存着咱多煮几回。来,丫头,你七我三,吃吧。”
秦纤云把大部分让给小乞丐,然后面对碗里剩下这点汤汤水水,咽了口唾沫,再次肯定且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可不敢砸吧味儿,热热乎乎只管灌下肚,营养一点没有,撑死了提供点热量——前提还得是别闹肚子。用他曾经看过的书里的话评价,嘿!吃完跟吃前一样饿!
他不禁长叹一声:“看破红尘易,命里打滚难啊。”
君廷为官,俸禄一向微薄,更何况是墨巡游卫这等半在军制的末流小吏。纵虽如此,秦纤云这基层干部的境遇也太惨淡了些,住的是四面透风摇摇欲坠的老旧破庙,吃的是酒肆饭舍倾倒在街的残羹冷炙,甚至还行着招摇撞骗的勾当。究其原因,便是此刻与他一同风餐露宿的小乞丐。
昔日在遇到小乞丐之前,秦纤云堪称弃国弃家,游历四野。每个季初随便挑个墨巡衙府,凭令牌文书合法地领个十两碎银,便能好长段日子里舒舒服服地保证温饱,偶尔酒肉;即使只能住最简陋的驿馆行站,也好过如今到处找寻无主的待拆建筑栖身。毕竟多少带着一身本领,皓月当空,栖树而眠的日子甚至还有几分诗意。江湖里行走刀尖的刁恶宵小们,更是见他这身墨巡官衣便退避三舍。
他还够不上大侠,已经过上大侠的日子了。对于这时的秦纤云来说,夫复何求。
这样风平浪静岁月无波的日子大概过了两年,直到今年隆冬时节里,一个大雪风飞的日子,自由自在的秦纤云在商丘城高高的城墙根下,捡到了身染恶疾奄奄一息的小乞丐。
小乞丐没有名字,也许有过,但是现在,她既不向任何人透露,也不见谁用名字的方式称呼过她。因此她就和当时君国茫茫大地上无数砂砾般的少幼乞丐一样,只叫小乞丐。秦纤云有时叫她丫头,不过她不喜欢。在她有限的生涯记忆里,每一次暴露自己的性别,都是一场灾难。
如果别人认为她是男孩,她还可以默默无闻地自顾自挣扎求生下去;然而一旦当被人发现自己是女孩,她就得加倍的小心翼翼,尽管客观上来看她的身体还很幼小。
她不能准确说出自己的年龄,但她知道这是她流落街头的第六个年头。初记事起,她生活在渤海边,一对看起来过于年迈的老夫妻照料过她,让她虽拮据但仍算平安地度过了生命历程中最脆弱的阶段。可惜好景不长,好景总不长,头发花白的老头被捉去修皇陵,不久传回死讯,老妪一向体弱,郁病交加,撒手人寰。留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
那一天,她收拾了海边狭小的草屋里剩下所有可以帮助她维生的东西:一些破布,两双草鞋,一张至今被她用作包袱的毛毡,和一个后来被抢走的陶钵。随后,将老妪的尸体跟曾经温暖的家一同付之一炬。
那一天,她正式成为一个乞丐,并从渤海湾出发,一路穿过几度春夏秋冬,穿过酒肉朱门,穿过伏骨冷路,穿过半个中原,最终倒在商丘城外,饥寒交迫,浑身溃烂,高烧连日。
在她曾以为的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小小的身躯里曾萌生出一个大大的,解脱的愿望。假如她今年十二岁,那么她已确实有半生都在饥渴疾疫间为了一个生字苦苦挣扎了。
她曾那么努力地为了一口馊饭,半瓢酸汤,像狗一样伏在地上,和其他更强壮,但也和狗一样的人们搏斗争抢;她曾寒冷的夜里,在单薄衣裳里塞满粗糙的稻草,冒着被强暴的危险,担惊受怕地和其他同样冻得瑟瑟发抖的人挤在墙角抱团取暖。只为了延续这样窘迫困苦的生活的这条微不足道的贱命。
君子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伟大理想兼济不到她,如旭日般高高在上的浩荡皇恩也泽被不到她。小小的脑袋里,除了挤满着的本能的求生欲望外,还有着一个无法释怀、无从解答的疑惑:
我究竟在活什么?
无论哪个问题最终有没有压过她一直以来坚韧茁壮的求生本能,总之,这个冬天,在长期的营养不良之后,她被一场传染病击垮了。乞丐团体把她丢离聚居地,独自等死。
当然,这也好。她知道,如果她死于一次与疾病绝对无关的意外,比如被富人的马车碾过,那么在每个人都饥肠辘辘的日子里,这些平日里与她同病相怜的可怜人,会比任何一条野狗,先享用她的尸骸。
在那年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河北道,她见过这种骇人的光景,也许在那些岁月里,她也曾无意中加入其中。
不,或许是有意的。
有些黑暗不堪的罪孽,非临死之前无法得以忏悔。
走马灯的亮光逐渐微弱,她有限的一生即将回顾结束,一如她残烛摇曳的生命。大雪天里,商丘城外这个阴暗的角落,死亡的阴翳缓缓降临,将挟去这幼小而干枯的果实。偶有行人来往,但少有人投来注意的一瞥。太平盛世的光辉总有照耀不及的死角,这与他们无关。
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经过,复又折返。她被抱在怀里,一如记忆深处的襁褓时代。
秦纤云在短暂的思想斗争后,捡走了这个孩子,并且用了所有的积蓄将其送医。小乞丐其实没得什么不治之症,只是她的身无分文,让这种病成了名为穷的绝症。很快她便初步痊愈,只是皮肤的恢复还要时间,因此连同头脸都缠满了绷带。药房掌柜鉴于秦纤云的身份和交钱时的毫不还价,额外给小乞丐补充了营养调理了身体。
从此,恢复健康的小乞丐和沦为赤贫的秦纤云便结伴而行,四处张罗着讨生活。在这方面,小乞丐有丰富的实践经验,秦纤云有特殊的官方身份和据说“有”但从未显露的武艺。两个人过上了全新的生活。秦纤云打破了自己生活水平的新下限,小乞丐则找到了专属自己可靠的依傍。
“你不是去你们衙门要钱么,怎么还回来跟我抢汤喝。”小乞丐坏坏地发问。
“啧,这不没领着么,还挨打。这顿打可结实了,小丫头,要不你穿我这身皮去一趟,算是找人给你洗经伐髓了。”
小乞丐咯咯直笑,看人倒霉一向是最广泛的爱好,无论贫富。没两下小乞丐也喝完了汤,进食的幸福感逐渐退却。百无聊赖打了个嗝,差点把二人一并恶心吐了。一大一小捂着嘴,互相指着对方,大眼瞪小眼,直到各自把涌到喉头的那点酸烂食料重新咽下。
秦纤云开始琢磨接下来的去向。关于这件事,秦纤云一直以来就有两条原则,一是要有饭,二是没麻烦。
汴州肯定待不得了,看本地衙守那副火气样儿,恐怕还会通报整个河南道,堤防他这个穷困潦倒的骗饷小人。
河北饥荒,据说灾情空前,荒芜绵延数百里,饿殍遍野,死地一片,更去不得。甘陕本就不富裕,如今受了河北饥荒的辐射,混饭吃难度直线上升。秦纤云果断否决了脑中去黄土高坡看看的提议。
山东也不咋地,首先是和甘陕一样,毗邻河北,民生大受影响;其次,天边异象估计就发源于那里,以墨巡游卫的身份去那儿,鬼知道会沾染什么是非。虽然据说泰岳剑宗乃五岳盟长,也常布施方圆,但秦纤云一想到有可能哪天混饭路上,就撞上不知哪来的武林恩怨,就觉得浑身激灵。他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墨巡游卫啊!
额,好像有什么问题。
总之,向北走是没戏了。往南去倒是大有可为。衣冠南渡之后,江南最是富庶,号称鱼米之乡。古吴越地重建了铸剑山庄,拢天下奇兵玄铁,欲铸当代神兵朝颂天子;即使不去江南,蜀地更是自古天府之国,传说有仙门居于峨眉,除了有听不懂什么叫微辣的厨师,目前来看之于秦纤云找不出什么缺点。
至于取道,一路上武当山九华山都是道士们的地盘,少有匪盗,安生得很。黄山更有据传是轩辕黄帝的丹宗传承,虽说这帮大小药老还没研究出怎么药物长生,但是医术倒确实不错。山脚下常有丹宗弟子游历,用现代话说就是医疗基础建设完善,在他们地盘上生个小病挨个蛇咬比之别处倒显得更有生还的希望。
考虑到爷俩这碍于条件飘忽不定的饮食和行宿,秦纤云深感去黄山求问些草药,给自己上个医保的重要性。迟早有一天,他俩不是因为被蛇咬而中毒,就是因为饿得咬蛇而中毒。
想到此处,秦纤云深感事不宜迟,一拍大腿决定道:“走!出发!”
“这么急?”
“废话,你还想留在这儿跟灾民抢食吃啊。小心他们把你拆了骨头!”秦纤云摸摸小乞丐的头,起身把蓑帽往自己头顶一扣,大步出门去牵马,黄狗摇着尾巴跟在他脚边。
小乞丐收拾起家伙什,飞快地追了出来,在秦纤云的帮把手下轻快地攀上了马背,有些兴奋地问:“那么,我们去京城吗?”
秦纤云解绳疆的手微微迟滞,接着一边忙活一边说:“先不去。等哪天有俩钱了再去。到时候,不吃泔水了,请你喝豆汁,吃烙门钉,还有酱鸡酱鸭腊肉香肠……”
小乞丐很快地蔫儿了下来,秦纤云资深票友级的报菜名并不能使她听进去,但是她又很快地鼓舞起自己,因为她知道,这个穿黑衣牵黑马的大叔从不食言。
比如,说一起吃泔水,就一起吃泔水。
不过她还未曾了解过,同甘与共苦究竟哪个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