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紫禁城,浑仪司。
饶是黑云压城,闷雷阵阵,浑是有山雨欲来之势。那道天之痕仍然隐约能见,更在乌黑风云中熠熠生辉,光芒别样。
浑仪司的四方围楼里,正中安置着一座浑天周罗星斗盘,这星斗盘形似西汉时的浑天仪,只是更加玄妙古奥。装置以四象为基,东西南北各自对应四座神兽石雕,托起这庞然星盘。
星盘为若干转动交互的圆环拘束其中,圆环上或刻绘或镶嵌有各种铭文星宿,是为代表天象地理中的赤道、黄道、恒隐圈、恒显圈等等。星盘横置其中,乃是一轮碧绿珠玉交嵌雕刻而成的太极八卦阵,八卦间时明时暗,此起彼伏,散发淡淡幽光,照亮整个别院。
整座星斗盘高约丈半,方圆逾三丈,坐落院中。周围三三两两身着道袍的监候、司历,正端着纸笔,记录星盘变化。
“监候,这几天里星盘中的卜象是越发诡异了。”
“是啊。”监候指捻山羊须,目光从异光阵阵的星斗盘中移开,转而投向北方一侧的楼台之上,“不知道长对此如何解算。”
城楼上,一方宽阔地四柱加盖,四面皆空,成一望台。视野辽阔,北望京城朝殿,紫禁森严,皇宫庄然,南瞰则是聚居在顺天的千千商贾布衣。
天子脚下,歌舞升平,高楼如林,酒色宴宾。
望台正中央,高盖之下,一位老道大襟鹤氅,正襟危坐,正与另一位老者对弈。另一位老者衣着简朴,身材矮小佝偻,坐姿更是随意,盘腿而坐,一手提子,一手则手肘架着膝盖,手腕在长长的白须下拖着下巴。
棋两局,一局黑白,一局楚汉。两人各是一心两用,老道气定神闲,老者怡然自得,互有往来。局中若有子离,是围棋盘的老道便提子放入对方的壶中,规规矩矩;老者则不论两种棋子,但凡出局的都一把攥在手中,或是滚进袖里,总之都要触手可及,尽在掌握。
棋局之上,总是老人优势,稳居上风。
“大人今日怎么有闲情来寻贫道手谈?”
老人抻出个脖子往两盘上看了一遭,伸手又在围棋盘里得了几子,在象棋盘里再吃一车。收回干枯的手挠了挠同样干枯的脖子皮,瓮声瓮气地开口说道:
“什么叫手谈,想说什么都不用动嘴,都在棋里。道长您这两手,还够不上跟谁手谈。”
刚在棋艺上受了凉薄话的老道不卑不亢,不温不火道:“阁老躬朝四十载,开国七王十二侯,嚣张跋扈二十年,经您手三年便剪去四王九侯;裁汰冗军冗官,出按士族田产,还利于民。弈尽春秋两朝风流,天下恐怕再找不出谁有资格堪堪与您手谈。”
好家伙,好一番诚实厚道的恭维!
老人古井不波地答道:“还是有的。有个不知变通的,只会做人和做劫,不懂做官,死了;有个长大了,方寸棋盘不入眼了,不下了。”
老道口中的阁老大人,局中渐胜的古稀老人,正是当今君廷首辅,巨儒法首,易春秋。
且说这易春秋一生,生于西北,少年曾先后求学于儒、法。其仕途跌宕,最初于开皇年间登进士第为官,曾因正直敢言为奸逆构陷,贬庶离京。后在野研学,得到当时还是广王的炀帝赏识,入麾为幕僚。仁寿宫变后,炀帝登基,易春秋即入阁拜相,从此权倾朝野。其后作为正如老道所言,疏陈弊政,入参机务,成一代垂史名相。待浩帝登基,年至文久,更拜上柱国,终于位极人臣,殊荣无限。
“阁老说的可是西北怀荒王世子,宇文路书?”
“还能有谁呢。”老人叹了口气,数落几枚棋子,“当年在黑白间差点杀过老夫的少年,如今要来搅动天下了,天纵英才啊,啧啧。”
“也许他始终认为,天下本是他宇文家的吧。”
老人摆摆手,似乎觉得老道低看了那小怀荒王,否定道:“不然,不然。群雄逐鹿的大争之世已远去近百年了,曾手握那柄丙子椒林、敕令方天的宇文家族,更早成了研碎在史官笔下的几许墨迹。他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老夫斗胆猜他个几近得道,哎,道人可别恼老夫这点胡乱猜测啊。这般半入天门者,不会看不穿这点儿王朝兴替,民心聚散的把戏。”
象牙棋子被他捻在指间,轻敲金属棋盘,发出金玉之声。
他继续说道:“古人说天下兴亡百姓皆苦,可那先贤没想过,兴亡间多少英雄泯灭,神器易手。天外熵仙落如雨,沧海桑田恒存者,始终是百姓。老夫只担心,他别为了二十年来那点微不足道的血债,折了宇文逐,逐老头积了半辈子的德行。”
微不足道的血债。老道没有反驳这一点,哪怕他从不认同,手足俱折,同胞血流,只是小债。
“听说大柱国爱兵如子,昔年曾有白刃将军之称?”
老道说的是西北领主,六镇军首,怀荒王宇文逐,当今君朝的大柱国,也是天下唯一的异姓王。曾经率军征南,滇池边血战七天七夜,又逐溃兵渡沧澜,终至南诏国灭,从此彩云归顺天;也曾转战西北,旋杀大漠三千里,直到戎狄四分五裂,再起不能,换得关内道三十载安宁承平。
敛络起语气中对那昔日少年一分温柔的惜惋,一分残忍的阴鸷,老人嗤笑一声,道:“所谓白刃将军,说的是他当年征南时,常常兵不血刃,便接连下城。知道为什么吗?”
老道诚实地摇摇头。
老人的语气,决绝冰冷,道:“因为他会把城外农庄村落的庄稼都烧了,屋子都毁了,再把当地人像羊群一样赶到死守不出的城里。然后坐看城中粮绝,军民相食,直到开门投降。
“这就是白刃将军的真相,这就是宇文逐。”
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一代将星宇文逐,当然深谙此道。
君国三成的疆土,乃至于半个关内道,都是他多年来与他的六镇之军南征北战打下来的。如此震主之功,堪称无可封赏,理应授一字并肩之荣。
然而,宇文逐却以出身为由,拒绝了“燕王”的亲王封号,而只接受“怀荒王”这一次级的郡王爵位。
据说当时皇宫深处,炀帝面对宇文逐的答复,沉默了许久。随后大手一挥,慨然取缔了全国所有一字并肩王的亲王爵位!而降至二字王,以与宇文逐同级!
六镇之兵,拓土开疆;一己之力,神州倾覆。
从此天下无王爵!
宇文逐。
宇文路书之父。
虎父无犬子啊。
老人抬起厚厚耷拉着的眼睑,对上老道一双眯缝着的眼,郑重地发问,带着一种宦海沉浮之后铅华洗尽犹然在的威严。
“玉衡道长,依你看,天上那光景,是个什么路数。”
老道微微侧目向东方,沉思片刻后正色道:“诸刺王僚,彗星袭月;荧惑守心,帝王临灾。如今奔雷猎空,横亘长天,竟三日不退,真正前所未有之霸绝天象。若说这是小怀荒王一人造就,依贫道浅薄阅历胡乱猜测,恐怕是世子倾天下气数青睐,内丹初成,地仙在望。”
成丹。
“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老人的脸上并不起波澜,只是轻笑道:“好哇,听说五百年前你们道教张祖天师在山上筑坛修行,三年丹成时,天上龙虎下凡,从此山号龙虎。到我们这儿小怀荒王成丹,竟直接夷平了半座泰山。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玉衡真人闻言,不禁一时手诀掐断,双目微凝,神莹略显,难以置信地吟道:“泰山,崩了?”
“今天早朝刚得的消息,”老人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子,落局定劫,“泰山自玉皇顶起,倏忽崩塌分裂,霎时间天崩地陷,宛如地龙腾挪,待余震消停尘埃落定,泰岳剑宗门人十不存一,掌门、长老不知所踪。奔烈道人也是身死道消,连所佩之鱼肠剑,也同万剑窟所藏的另两柄古剑,一道失踪了。
“据说,那日齐鲁地,均见一剑西来,天外飞虹。”
“原来如此,难怪前些日子贫道忽然有所感应,可如何推算又都得不出结果。想来是泰山崩毁,方圆大地地脉逆转,坤卦失断。”老道有些感慨同道的身陨,接着问道,“上意如何?”
“阉贼魏振一通指鹿为马,竟说如今天边异象是天降祥瑞,把泰山的事晃了过去。朝中阉党毕竟众多,此事又没个具体眉目,而且第一受害者还是泰岳剑宗泰山派,老夫力谏之下,圣上也只是先当做江湖事推给墨非命办了。河北饥荒,才是火烧眉毛,又难得圣上关心的要紧事。只不过,那帮魏孙阉狗一路吃拿卡要,救灾事宜也不会那么顺利,还得老夫操心。”
“唉,权阉当道,社稷荼蘼,民生凋零啊。”玉衡道长那张宠辱不惊的脸上,浮现出了悲悯的神情。
“莫得事莫得事~来,将军。”老人轻松愉快推出最后一手,在象棋上将死了老道,至于围棋,也早是胜局已定,“老夫毕竟虚度了这么些年岁,不说胜券在握,几处伏子还是有的,君廷这大好河山,总不至于全叫人随意摆布糟蹋了去。道长还大可安心,继续,修长生道。老夫嘛,既在其位,便司其职。老话说得好啊——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老人干脆言罢,起身辞别,独下危楼。他依然佝偻着腰背,负手而去,由于熟门熟路,甚至还轻松怡然地半闭着昏花老眼。他的头顶,是黑压压的摧城云雨。他的嘴边,却还哼着家乡小调。这就是易春秋,纵横晦明天地,清浊二三局弈,罢罢然也。
玉衡道人依然正坐原位,俯首思虑,思绪飘得很远,只是易春秋临别两句,言犹在耳。方才两局棋他输得简单干脆,就像他修长生,其实也本没那么执着热忱。同道都羡慕他,一片本心,正合大道,乐在其中,亦日日精进。他时常觉得这是天道中的冥冥恩赐,赐他天生道骨,赐他玉食锦衣,赐他位高权重。他或许不是这普天之下修为最深的,但一定是道士里,在这红尘俗世混得最好的。
何德何能呢。
他再次望向东方,瞳中迸发星彩。越过天子脚下,穿过崇山峻岭,高河浅川,远在千里之外的遥遥三千世界,如梦泡影幻景,甚至红尘万万众生,都似月引汐浪,潮水般向他汹涌而来。
北斗星斗下曾照耀的一切,皆为他所见。
原来如此。
他重又垂下了头,映入眼帘是那两局他刚输的棋。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来人。”
“弟子在。”
少见的,是个女子。
“开坛,祭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