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朦胧的似曾相识难以捉摸,许是时隔太久的缘故,他也说不上那些模糊的印象具体是指什么。
【东市·宴和楼】
山公,涂柒,臧否正
【和延四年·七月二十日·皇宫·敬善堂】
王文矩愣愣地抬起头,就见杜夫子笑眯眯地一拳抡了过来,悄无声息,一丝风都没带起,速度却极快。
王文矩脚下骤然发力,身体后倾,下压重心斜飞了出去,脚还没落地,见对面变拳为掌,手指凌空弹拨了一下,心下大凛,单手往地面一撑,旋身往侧边闪去。
衣袂还扬在半空,一道劲风穿过,一角衣料被割裂开来,碎成数块落在地上,断口干净利落,十分整齐。
反应不错,预判也可以。“运气御体!”他喝了一声,第二拳便送了过去。
拳意裹着劲风兜头兜脑地盖过来,一面是墙,一面是拳,王文矩身上的余速未尽,凌空改变身形已是来不及,索性提气在墙面蹬了几脚,猴子似的窜上了墙。
杜荷择立刻收拳五指一抓,将拳意搅散了。这小子窜不了多久,下来时多半来不及运气护体,受不住。
以身试险,应变不周,不过。
只是王文矩在上头待的时间比他想象得久,他仰头见人贴着几无着力点的墙面跳来跳去,跟脚下长吸盘的壁虎似的,轻功竟出乎意料的好。
有这会儿功夫,下来时拳意也弱了。杜荷择忖了忖,把之前的答案又改了。
壁虎考虑到再磨蹭下去就是摔断腿的下场,深吸一口气,足尖轻点,翻身下去。
他紧盯着杜荷择,一身炸起的毛还没捋顺,颇有些怒发冲冠的味道。
杜夫子满身破绽地站着,语气轻松:“还有一拳,不许躲。”
耳边霎时充斥了尖锐的气流切割声,四面空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交错的纹路渐渐密集,王文矩似骤然被一只大手捏在手心,窒闷地透不过气来。
身上的力气飞速流失,他将浑身气隐运转到极致,不断堆叠在他胸腹手臂,抬起胳膊护住头部,躬身朝着杜荷择撞了过去。
不能躲便破。
气网被撕开的一刻空气涌入胸臆,恍如重生。王文矩收不住一头扎向杜菏泽,被人捞着转了一圈,尽数卸去身上的余势。
法子对了,力道没用好,杜荷择瞥了眼抿嘴的少年,“接下来由少郎出招。”
还来?
他对着自己伤残的胳膊努努嘴,示意夫子胜之不武。
“我动一步,便算少郎赢。”
王文矩活动了下尚且完好的另只手,看着一丈远的夫子,原地蹦跶两下,开启目识,赏花似的慢悠悠走了过去。
夫子面前约三寸距离立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他试探性地伸手戳了戳,传来的触感暖暖融融,竟如春水一般;猛地一掌拍去,却像是打在冰墙上,震得手腕发麻,掌心刺痛。
王文矩围着夫子缓缓绕了两圈,那道屏障也随着缓缓转了两圈。
两圈下来,他在夫子面前站定,满怀爱意地探出手,温柔地像去抚摸一朵易碎的花。
然后他的手穿过那屏障,飞快地两指一捏一揪,手里便多了两根胡须。
他抬眼,看见夫子脸上从见面起就未曾变过的笑意褪了下去,打了个寒颤,一下蹦了开去。
夫子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在狭长的甬道里荡着回声:“少郎赢了。”
一阵细细的柔风拂过,空气变得有些潮湿。
风吹扬的碎发还没落下,杜荷择已到了跟前,紧接着眼前一花,雨水当头浇下,随后米粒大的冰雹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密密麻麻地填满了整个空间。
王文矩抱着头撒腿狂奔:“学生错了!夫子手下留情!”
雹子下得更大了一些。
甬道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王文矩脚下生风,只顾头顶,不想前方忽拐出一人来,连侧身都来不及,以马力全开的速度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那人措不及防被撞了个满怀,单手向后一拍,后脚蹬在地上,只一步便生生止住身形,拎着王文矩湿哒哒的后领,皱眉喊了一声:“文矩?”
“叔!柴叔!”王文矩差点喜极而泣,激动地帮他掸了掸衣上的冰粒子。
柴阔放下他,立于他身前,对着迎面走来的人恭敬地拘了一礼。
杜荷择拢了拢袖子,噼里啪啦的敲打声停了下来,甬道顿时静了。他向柴阔回了一礼,余怒未消地削了王文矩一眼。
算账这事儿讲究一气呵成,现被人中途打断,只能不了了之。
柴阔也回头瞥了眼落汤鸡。
王文矩身上正疼一阵麻一阵的,对着两人的目光咧了咧嘴角。
“柴奉御今日也在这儿?”
“几个觇人不愿做人,陛下却不乐意,命柴某多留他们几日,好多问会儿话。”
“柴奉御妙手回春,怕是又得多听几声叫骂。”
“明日便会转去大理寺狱,仇续接手,不会再有力气骂人了。”
这名字让两人皆有些不舒服,杜荷择转了话头:“柴奉御若是得空,可否帮杜某一个忙?”
“先生客气了。”
“箕水的豹崽子模样不太对,像被人喂了毒。”
“何时?”
抚兴阁大火当日,纵火之人被擒,一口咬定受命于燕南质子段芝颐。眼下覃燕关系复杂,纵火一案真相未明,因怕出什么意外,才将质子秘密押解至敬善堂。
若毒是在近两日下的,便是有不干净的渗了进来,进了这个埋葬和守护着京都乃至覃国无数秘密的地方。
而另一处这样的地方刚毁在了一场大火中。
“杜某在等您的判断。”杜荷择的神色也很郑重。
“柴某当下便可过去。”
两人说话间,王文矩身上的疼劲儿麻劲儿已经过去,胸口一股燥郁之气消散,气隐运转都轻缓了许多。
他看向杜荷择,虽然不知夫子是何时用了什么法子,但这好事只能是夫子做的。
“少郎见过五皇子了?”
王文矩点点头,“是。”
“那一间是为镇【九天】的戾寒而设,火毒颇重,少郎冒然进去,未因【微隐】暴沸而亡已是福泽深厚。”
“……文矩谢夫子相救。”王文矩真心实意行了个大礼。
“少郎眼中的屏障实乃【飞隐】所化,少郎伸手试探时,将浑身气防都卸了,杜某放了两颗【飞隐】在少郎气穴中,得以窥探内宇。对战中,自卸气防乃大忌。”
“夫子又如何拔除火毒?”
“少郎以为,方才那场冰雨,杜某是在对少郎撒气么?”
“啊?”不是吗?王文矩茫然地看着杜荷择,夫子竟如此以德报怨。
柴阔默不作声地看了杜荷择一眼。
“柴奉御,请随杜某前往。”杜荷择带着柴阔往拘押段芝颐的太囹走去,留给少年一个高深的背影。
撒气?自然是在撒气。一场雨便足以化去火毒,那阵雹子自是奔着撒气去的,若不是柴奉御出现,他还能撒得再久些,小兔崽子。
【敬善堂·太囹】
段芝颐衣发凌乱,无力地靠在石壁上假寐,沉沉缧绁缠在身上,像从关节处额外长出的几截累赘。他见人进来,半抬眼皮草草瞥了一眼,又兴趣索然地阖上了眼。
段芝颐已瘦得几乎看不出人形,柴阔盯了几眼,瞟向杜荷择:“毕竟是燕南质子,先生如此对待,是要置继皇子于不顾?”
“覃、燕仗已打了两年,质子只差沦为弃子,继皇子的安危不是今日才受威胁的。”杜荷择过去将段芝颐身上的铁索解开,倒了碗水,“况且此番也是不得已为之,若质子发了狂症,侍者拦不住,杜某恐他伤了自己。”
“狂症?”
杜荷择将手里的碗递到段芝颐嘴边,“喝点儿。”
段芝颐将头偏开,仍是闭着眼。
“去烧壶热的来,水凉了,段小爷喝不下。”杜荷择将人都打发了出去。
柴阔将门合严,走到段芝颐身前,把手搭在他气穴上。
段芝颐缓缓睁开眼。
“不用白费力气,你的气防在他面前就和没有似的。”
“火不是我放的,也不是我差人放的,问几次都一样。”段芝颐哑着嗓子,声音就像烂铁锯锈铜,自己也听不下去,侧过头咳了几声。
“人是先生带来的吧?一路上可有人跟随?”柴阔手下用了点力,将几颗【飞隐】刺入气脉中。
“几十只苍蝇,嗡嗡嗡地惹人头疼。”杜荷择坐下,屈指在桌上敲了敲,“后边跟了那么多人,段小爷也不嫌烦,你既非指使纵火之人,跑什么?”
“我总不能任由那帮老东西攀诬我,那批都取我性命的死士,要的是死无对证。”段芝颐没什么力气,喉咙烧得难受,隐晦地看了眼桌上那碗凉水。
“你若不出延华,也不至于做亡命之徒。”杜荷择起身把水端了过去。
他就着碗喝了一口,“没出延华,西侧门内,常安、归义坊那一块儿,人便跟上来了。”
柴阔将手收了回来,“且不论消息真假,您身上的嫌疑可还未洗清。”
“质子府被盯得如同牢笼一般,宣义坊内搬的搬,拆的拆,荒得只剩下几个野鬼了,一举一动均在你们眼皮底下,太医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你们自己人呢?”
段芝颐将碗里的水喝干净,接着说:“‘参水’那几个老匹夫,得志便猖狂,这两年没少寻我麻烦,我何必放着这里的阴凉地儿不呆,千里迢迢地跑去送人头。”
“可柴某却听说,‘箕水’的老圣君就要过来了,一者护送继皇子回京,二者接少主回燕,拥立为新主,少郎不思归么?”
段芝颐未置一词,肩膀显得有些僵。
“质子的消息传得出去,也收得到,不必装可怜了。此番质子受袭,柴某倒觉得是因近来‘箕水’得势,‘参水’的人急眼了。”
杜荷择看段芝颐警惕戒备的模样,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幼狼,笑了笑,“段小爷无需这般紧张,若此次继皇子能够顺利返京,覃国上下也必定希望您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燕南,停歇战事,使两国重修于好。”
“还需请段小爷全力配合。”柴阔语气有些沉,“您身上的‘催命’已埋了半年有余,再不疗治,怕是撑不到老圣君的到来。”
若少主在覃国遭遇不测,“箕水”绝无可能善了,燕覃便彻底撕破脸了。“参水”这帮老东西是要倒逼“箕水”与覃刀剑相向,为了夺那物已然不择手段,痴念和野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