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多布里昂的《墓中回忆录》一开始是秘密写的,在他生前只发表一小部分,而且是很久以后。当时给他带来荣誉的小说如今都不堪卒读。这是一个过滤的奇特例子:他为众多读者写的东西被我们丢开,他单独为自己写下的作品,却让我们心醉神迷。
现在有一种葡萄酒,就是“没过滤的”。它保留了所有残渣,有时带来一种非常独特的风味,一经过滤就被去除。也许,我们在学校里品尝了一种过度过滤的文学,以至于丧失了这种不纯粹的风味。
托纳克 我想应该再谈谈人类运用网络这一无法控制的记忆工具所造成的处境。如何对待这种工具,这种多样性,这些海量的矛盾的信息?
卡里埃尔 网络提供了一种未加工的信息,不加区分,也没有核实出处、加以分级。每个人不仅要核实这些信息,还要赋予这些信息意义,也就是整理并在言论的某个时刻运用他的知识。但根据什么标准?我们说过,我们的历史书的书写往往从民族主义倾向出发,从短期利益出发,从这儿那儿感受到的意识形态的选择出发。任何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历史都不是清白无辜的。丹东本是19世纪法国那些历史学家们的伟人,到处可见丹东像和丹东街。后来他失宠了,被证明堕落了,廉洁的罗伯斯庇尔重新获得青睐,受到阿尔贝·马蒂埃[1]等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的大力支持。于是在法国的某些亲共社区有了几条罗伯斯庇尔街,在蒙特伊–苏–布瓦[2]甚至有了一个罗伯斯庇尔地铁站。明天又会是谁?又会有什么动静?我们一无所知。为了在这个喧嚣的知识海洋靠岸,我们需要某种观点,或至少某些方向标。
艾柯 我看到了另一种危险。文化一边进行过滤,一边告诉我们哪些必须保存,哪些必须遗忘。就这样,文化提供给我们某种共同的理解基础,也包括谬误在内。我们只有从托勒密[3]的理论出发,才能理解伽利略的天体运动理论。我们要先赞同托勒密,才能进入伽利略的理解阶段,同时认识到托勒密错了。人们之间的任何讨论,只能建立在一部共同的百科全书的基础之上。我甚至可以向你们证明,拿破仑根本不存在——但仅仅是因为我们三个都已经知道他存在。这是对话持续的保障。人类的群居本能使对话、创造和自由成为可能。正如你刚才所说,网络既提供一切,又迫使我们实行过滤,但不再通过文化这一中介,而是通过我们各自的头脑。我们从此冒着同时拥有六十亿部百科全书的风险,这必然阻碍一切共识的形成。
这么说有点儿科幻。因为总有某些力量在促使人们接受相似的信仰,也就是说,总是有被公认的权威,我们称之为国际科学界,我们信赖它,因为它每天都能公开地审视、纠正自己的结论。正是基于对科学界的这份信赖,我们深信不疑,2的平方根是1.41421356237309504880168872420969807856967187537694807317667973799...(我记不住,要在电脑上核实)。我的意思是,一个普通人还有别的办法来保证这一数字的正确性吗?也许可以这么说:科学真理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有效,因为我们如果没有共同的数学概念,就不可能建起一座大厦。
然而,只需略加浏览网上信息,就能找到一些群体,他们质疑一般认为众所周知的概念。比如,他们说地球是中空的,人类生活在地球的表面,再比如,创世在六天里完成。由此带来的后果是,我们有可能遇到各种不同的知识。我们曾经以为,全球化会促使人类形成同样的思维方式,但结果恰恰相反,全球化造成人类共同经验的分裂。
卡里埃尔 说到这种知识的多样性,以及人人不得不从中挤出一条自己的路,我想到了印度神族,包括三千六百个主神和不计其数的次神。尽管分散,但还是有一些大神为全体印度人所信奉。为什么?在印度有一种海龟的说法:把龟放在地上,让四脚露出龟壳,人站到龟背上(海龟是印度教大神毗湿奴的化身之一),从环绕四周的三千六百个神灵中选择那些特别对自己说话的神。人生的道路就这样开辟了。
在我看来,我们在网上可能开启的个人道路与此相似。每个印度人都有自己的保护神,然而全体印度人又参与同一信仰团体。我再回来讲过滤的问题。我们全都受着过滤的教育,这种过滤早在我们之前就已完成。正如你所说,这是一切文化的本质。不过,我们不会禁止对这样的过滤发出质疑,事实上我们也不缺乏这类质疑。举个例子。在我看来,除了兰波和波德莱尔以外,最伟大的法兰西诗人均默默无闻。他们是17世纪初的巴洛克诗人们,布瓦洛和其他古典诗人曾对他们施加了致命的打击。他们的名字是让·德·拉塞佩德、让–巴普蒂斯特·夏西涅、克洛德·霍皮、皮埃尔·德·马尔波夫。[4]我有时会背诵他们的诗,但这些诗人的作品只有古本,也就是他们在世时的版本,非常罕见,极其昂贵。这些诗几乎没有再版。我坚信他们属于最伟大的法兰西诗人之列,远远超过拉马丁、阿尔弗雷德·缪塞,尽管后两位的作品作为法语诗歌典范而畅销不衰。缪塞留下了十四部作品,有一天,我很高兴地得知阿尔弗雷德·雅里称之为十四次的无能。
我们的历史没有凝滞。没有什么比历史更活生生。我想把话题再扯远一点。在把埃德蒙·罗斯丹的《西哈诺·德·贝热拉克》[5]改编成电影时,我和让–保尔·拉普诺想突出罗珊娜的形象,这个人物在原作中不太起眼。我自得其乐地重讲这个故事,称之为一个女人的故事。怎么搞的,一个女人的故事?是呀,一个女人找到了理想的男人,他英俊、聪明、高贵,只有一个缺点: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6]
罗珊娜尤其欣赏当时的诗人。为了让女演员安娜·布罗歇熟悉角色,也就是一个初到巴黎的聪慧敏感的外省女子,我给了她这些被遗忘的诗人们的原版诗作。她非常喜欢,我们甚至还在阿维尼翁戏剧节[7]上一起做了朗诵表演。因此,还是有可能让那些受到不公正评判的死者复活,即便只有短暂的时刻。
我说的是死者,真正意义上的死者。我们还应记住,在这些诗人中,有的就在17世纪被烧死在格列夫广场[8],因为他们是自由思想者、反叛者,往往还是同性恋,并且永远桀骜不驯。雅克·肖松[9]是一个例子,之后还有克洛德·伯蒂[10]。伯蒂写过一首十四行诗,纪念他的这位1661年因鸡奸罪和自由放纵罪而被烧死的朋友。刽子手给死刑犯人换上一件用硫黄浸透的衬衣,这样火焰就能迅速燃开,窒息犯人。克洛德·伯蒂的十四行诗是这么开篇的:“朋友们,他们烧死了可怜的肖松。”他描绘了可怕的酷刑,在最后影射燃烧的硫黄衬衣,这么写道:“他终于死了,正如他曾经活着,/这淘气鬼,一边还把屁股现给所有人看。”
克洛德·伯蒂两年后也被烧死。很少人知道这些事。那是高乃依和莫里哀享受巨大成功的年代,是修建凡尔赛宫的年代,是我们的“伟大的世纪”。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过滤:烧死一些人。所幸的是——感谢珍本收藏者——19世纪末的珍本收藏家弗雷德里克·拉谢弗尔[11]对这些诗人情有独钟,重版他们的作品。发行量很小。多亏了他,我们今天还能读到这些诗人的诗。
艾柯 你讲到被人遗忘的法国巴洛克诗人。在20世纪上半叶,意大利教学大纲里几乎看不见意大利巴洛克诗人,因为那被视为颓废时期。在我那个年代,我们在大学而不是中学听革新派教授们的课,重新发现巴洛克艺术,我的小说《昨日之岛》[12]就取材于那个时期,深受其影响。我们也着手重新审视中世纪,这在19世纪下半叶就已开始。我曾研究过中世纪美学。当时有两三位学者投身于这一崇高的研究,但知识分子阶层始终对中世纪持有反感态度,你得坚持不懈才行。不过,你们没有而我们发现了巴洛克时期,也许还源于如下的事实:法国在建筑方面没有经历真正的巴洛克时期。17世纪的法国已经是古典时代。同一时期在意大利,贝尼尼[13]、波罗米尼[14]在建筑领域的成就与诗歌正相呼应。法国没有这个时期的建筑遗迹。圣·叙尔比斯教堂[15]不算巴洛克艺术。我不想变得恶毒,像于斯曼[16]那样说它是法国各大火车站的样板。
卡里埃尔 尽管如此,他的小说《彼处》[17]中有部分情节就在这个教堂里展开。
艾柯 我很喜欢圣·叙尔比斯一带,包括教堂本身。只不过,它不会让我想到伟大的意大利巴洛克时期,甚或巴伐利亚艺术[18],尽管建筑师塞万多尼是个意大利人。[19]
卡里埃尔 亨利四世在巴黎兴建孚日广场[20],那时的风格已经非常严整。
艾柯 卢瓦尔河城堡群,以香波尔城堡[21]为例,尽管兴建于文艺复兴时代,但它们是否就是法国巴洛克建筑的唯一代表?
卡里埃尔 在德国,巴洛克艺术等同于古典艺术。
艾柯 正因为这样,安德烈·格里弗斯[22]才被视为一位伟大的诗人,并大致对应你提到的那些被遗忘的法国诗人。现在,我明白了另一种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巴洛克艺术在不同国家的成就有大有小。巴洛克艺术涌现在意大利的政治衰落时期,而法国在当时处于中央王权的鼎盛时期。一个过于强大的君王不可能允许他的建筑师沉湎于个人的幻想之中。巴洛克艺术是极端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
卡里埃尔 几近反叛。法国在当时的处境,正如布瓦洛的可怕宣判所言:“终于马雷伯[23]来了,在法兰西第一次/让人们感受到诗的韵律。”是的,布瓦洛是个杰出的反诗人。我们再说一位诗人,他长期默默无闻,最近才重新得到世人关注,恰好与我们这位法兰西“塔利班”生活在同一时代,巴尔塔沙·葛拉西安[24],代表作是《智慧书》。
艾柯 同一时代还生活着另一位重要人物。正当葛拉西安在西班牙写《智慧书》时,托尔夸托·阿克谢托[25]在意大利写《公正的隐匿》。葛拉西安和阿克谢托有许多相通之处。然而葛拉西安建议在宫廷采纳有违本心的行为准则,是为了更好地出风头;阿克谢托建议凡事隐藏自己的本来面目,则主要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想法。当然,这是很微妙的差别,这两位作家同时阐述了隐匿的问题,一个为了更好地表现,另一个则为了更好地隐藏。
卡里埃尔 在这一方面,意大利作家中最用不着平反的无疑是马基雅维利[26]。你认为在科学领域里是否也存在同样的不公正,也存在一些被人遗忘的伟大形象?
艾柯 科学是凶手,但这要从另一层面来讲。在新的发现宣告前一种理论无效时,科学就加以扼杀。比如,学者们以前相信波在能媒中传播,但当能媒被证明不存在时,再也没有人敢这么讲了。这个被遗弃的假设从此成为科学史的题材。美国分析哲学力求接近科学,却始终没能实现,它不幸地接受了上面说到的理论。几十年前,普林斯顿大学哲学系的门上还写着:“哲学史研究者禁止入内。”相比之下,人文科学不可能忘却历史。有一次,有个分析哲学家问我,为什么要了解古希腊廊下派哲人如何阐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他们说的要么是些蠢话,与我们无关;即便有一些好的想法,迟早也会有人重新提出来。
我回答他说:古代廊下派哲人们也许提出了某些有趣的问题,只是从此就被世人所遗忘,我们必须重新找到一切被中止的思辨过程。倘若他们的思考正确,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等某个美国天才来重新发现这一古老的理论,既然欧洲的“傻瓜们”早已了如指掌。或者,倘若某个从前展开的理论把人类引入死胡同,我们最好也有所了解,以免再次走上绝路。
卡里埃尔 我讲了那些伟大然而默默无闻的法国诗人。你也说说那些被人不公正地遗忘的意大利作家吧。
艾柯 我想到了一些次要的巴洛克作家,他们中最重要的一个,马里诺[27],当时在法国的知名度远胜于在意大利。17世纪,我们的伟人都是科学家和哲学家,比如伽利略、布鲁诺和康帕内拉,今天仍然出现在世界各地的“教学大纲”(Syllabus)中。意大利18世纪非常薄弱,尤其与法国同一时期相比,但我们不能忽略哥尔多尼[28]的例子。意大利启蒙思想家比较不为人所知,比如最早公开反对死刑的贝卡里亚[29]。但18世纪最伟大的意大利思想家无疑是维柯[30],他预见了19世纪的历史哲学。英美世界对他的重新评价远远超过法国。
毋庸置疑,贾克茂·利奥帕底[31]是19世纪任何语言中最伟大的诗人,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尽管在法国有很好的译本。利奥帕底还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这一点甚至在意大利也没有得到承认。真是奇怪。几年前,他的鸿篇巨著《思想杂记》(绝非系统性的哲学沉思,却涵盖一切)被译成法语,但只得到极少数哲学家或意大利研究学者的关注。亚历山德罗·曼佐尼也一样:他的《约婚夫妇》从问世以来直到近年有多种法语译本,却从未拥有广大读者。这很可惜,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
伊波利托·涅埃沃[32]的《一个意大利人的自述》也有几种译本,只是,既然连意大利人也不再读它(这至少是一个阅读的好理由),法国人为什么要去读呢?我很惭愧,直到最近我才完整地读了这本书。一次新发现。有人说它枯燥无味,其实不然,这书很引人入胜。第二卷也许有点沉闷,但第一卷非常美。再说,他三十岁就死于加里波第解放战争,死因迄今不明。小说在他去世以后出版,根本没有时间修订。这作为文学事件或历史事件都非常吸引人。
我本来还可以提到乔万尼·维尔加[33]。不过也许更应该说一说发生在1860-1880年间的这场具有伟大的现代性意义的文学艺术思潮,我们称之为“浪荡文学派”(Scapigliatura)。意大利人对这场文化运动一无所知,但其成就堪与同一时期的巴黎媲美。“浪荡文学派”,就是法国的“蓬乱派”或“波西米亚派”。
卡里埃尔 在法国,19世纪末,一些“水疾病”[34]的旧成员成立了“蓬乱派”[35],他们一般在黑猫小酒馆[36]聚会。不过,我想就你刚才谈到的18世纪做一点补充。在拉辛的《费德尔》和浪漫主义之间[37],法国经历了没有诗歌的一百二三十年。当然,蹩脚诗人们写出并发表了成千上万的韵文,也许上百万,但没有哪个法国人可以记住其中任何一首诗。我可以向你提及弗罗里安[38](一个平庸的寓言作家),德里伊神甫,让–巴普蒂斯特·卢梭[39],只是谁从前读过、谁还会在今天读他们的作品呢?谁还能读伏尔泰的悲剧呢?当年这些作品备受赞誉,作者生前甚至在法兰西剧院的舞台上获得加冕,[40]如今却只能让我们大跌眼镜。因为,这些“诗人”,或自诩的诗人,满足于遵守一个世纪以前布瓦洛所定的规则。法国人从来没有写下如此多的韵文,却写出如此少的诗歌。一个多世纪里,连一首诗也不曾存在过。一旦满足于遵守规则,一切惊喜、一切光彩、一切灵感就此蒸发。我有时候会试着向年轻的电影工作者强调这个教诲:“你们可以继续搞电影,同时忘记你们在搞电影艺术,相对来说前者更容易些。”
艾柯 在这种具体情况下,过滤是有好处的。我们情愿不要记住你提及的那些“诗人”。
卡里埃尔 是的,这回是无情而公正的过滤。一切都进入遗忘的深渊。天才、创新、大胆似乎都跑到哲学家和散文作家那边去了,比如拉克洛[41]、勒萨日[42]、狄德罗,还有两位剧作家,马里沃[43]和博马舍[44]。在此之后就是19世纪,伟大的小说世纪。
艾柯 英国小说最鼎盛的时期却是在18世纪,当时已经有塞缪尔·理查森[45]和丹尼尔·笛福……毫无疑问,小说的三大传统来自法国、英国和俄罗斯。
卡里埃尔 看到一种文艺灵感可能突然消失,总是令人震惊。以法国诗歌史为例,从弗朗索瓦·维庸[46]说起,直到超现实主义[47],你可以轮番列举各个文学流派,七星诗社、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然而,从《费德尔》问世的1676年到安德烈·谢尼埃[48]等诗人之间,你找不到任何诗歌痕迹,任何新的灵感。
艾柯 诗歌的沉寂,恰恰发生在法国最光荣的年代之一。
卡里埃尔 在那个年代,法语是整个欧洲的外交语言。我向你保证,我还专门寻找过,甚至在大众文学里,到处都找过。但一无所获。
艾柯 文学流派或绘画流派往往产生于模仿和影响。举个例子,某个作家最先写了一部优秀的历史小说,获得一定成功:很快就会有人抄袭他。我若是发现写爱情小说可能赚钱,不免也会尝试一番。正是出于同一个原因,从前拉丁文学才会出现一些爱情诗人的小团体,比如卡图卢斯[49]、普罗佩提乌斯[50]。在英国产生的现代小说流派——一般称为“中产阶级”(bourgeois)小说——就与当时特殊的经济环境有关。作家们为商人或海员的妻子写小说,商人或海员都长期旅行在外,他们的妻子既识字又有大量时间阅读。另外还有女仆,她们有蜡烛,可以在夜间阅读。中产阶级小说产生于特定的商业经济背景下,基本读者是女性。当理查森先生讲了一个女仆最终变成有钱人的故事,很快就会有其他觊觎荣耀的人效仿。
卡里埃尔 创作流派常常在一些小群体中产生,相关成员彼此认识,在同一时刻分享着同一想望。他们几乎都是同伴。我有机会密切交往的所有超现实主义者们都声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他们感到了巴黎的召唤。曼·雷来自美国,马科斯·恩斯特来自德国,布努埃尔和达利来自西班牙,本雅明·佩雷来自图卢兹,[51]他们纷纷到了巴黎,和同类人聚在一起,他们一起创造了新意象和新语言。“垮掉的一代”、新浪潮、聚集在罗马的意大利电影人,等等,乃至12、13世纪从一片空白之中涌现出来的伊朗诗人们,都是一样的现象。我想列举这些令人赞叹的伊朗诗人的名字,他们是阿塔尔、鲁米、萨阿迪、哈菲兹、莪默·伽亚谟,[52]他们全都相互认识,也全都承认受到前辈的决定性影响——正如你所说的。然后,环境突然改变,灵感就此枯竭。小群体有时是分裂,更多则是分散,机遇转瞬即逝。在伊朗的例子里,蒙古人的侵略起了重要作用。
艾柯 我想起阿兰·查普曼[53]的一本出色的书。书中提道,在17世纪的牛津,自然科学取得异乎寻常的飞跃,因为当时的皇家学会[54]聚集了一批相互影响的一流学者。三十年后,这一现象完全消失。19世纪初期,数学家们在剑桥也有类似的经历。
卡里埃尔 在这一点上,孤立的天才显得不可想象。七星诗社的诗人,龙萨、杜·贝莱和马洛是知交。[55]法国古典大师们也是如此。莫里哀、拉辛、高乃依和布瓦洛彼此相识,以至于有些不无荒诞的传闻说,莫里哀的作品其实出自高乃依之手。伟大的俄罗斯小说家们相互通信,甚至和他们的法国同行保持书信往来,比如屠格涅夫和福楼拜。一个作家若想避免被过滤,那么他最好联合、参与某个小群体,而不要保持孤立。
艾柯 莎士比亚之谜在于,人们不能明白,为何单单一个演员就能创造出如此天才的作品。有人甚至推想,莎士比亚的戏剧可能出自培根之手。但是不对。莎士比亚并非孤单一人。他生活在学者圈里,和其他伊丽莎白时代的诗人们保持密切往来。
卡里埃尔 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没有答案。为什么一个时代会选择这种艺术语言而不是别种艺术语言?文艺复兴时代在意大利有绘画和建筑,16世纪在英国有诗歌,17世纪在法国有戏剧,接着有哲学,下一个世纪在俄罗斯和法国有小说,诸如此类。我总是在问自己,比如说,假若电影不存在,布努埃尔会做些什么?我还记得弗朗索瓦·特吕弗最后的评判:“没有英国电影,没有法国戏剧。”言下之意,仿佛戏剧必定是英国的,而电影必定是法国的。当然这有点过于武断。
艾柯 你是对的,我们不可能解开这样的谜。这会迫使我们去考虑无限的因素。类似于在特定时刻预测一只网球在汪洋大海中的位置。为什么英国在莎士比亚时代没有绘画,而意大利在但丁时代有乔托[56],在阿里奥斯托[57]时代有拉斐尔?法兰西画派是如何诞生的?你当然可以解释说,因为弗朗索瓦一世请达芬奇到法国,而后者似乎播下了后来成为法兰西画派的种子。只是,你怎么解释得通呢?
卡里埃尔 我想暂停一下,带着怀旧心情谈一谈伟大的意大利电影的诞生。为什么这是在意大利,并且在二战末期?那是几个世纪的绘画陶冶与一群年轻电影人对大众生活的非凡激情的碰撞。这么讲没错。我们可以分析当时的环境,但始终找不出真正的原因。尤其当我们再多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它这么快就消失?
我常常把罗马的“电影城”(Cinecittà)制片厂比作提香、委罗内塞、丁托列托和他们的弟子在一起工作的一个大画室。[58]你肯定知道,当教皇邀请提香前往罗马时,传说他的随行人员长达七公里之远。[59]这简直就像一个活动中的大工坊。但这就足以解释新写实主义和意大利戏剧的诞生吗?还有维斯康蒂、安东尼奥尼、费里尼[60]的出现?
托纳克 是否可能存在一种文化,没有孕育出任何形式的艺术?
艾柯 这很难讲。我们曾经以为世界上某些地区存在类似状况。但往往只需到那里略作调查,我们就会发现当地存在着某些艺术传统,只不过我们是唯一不知道这些传统的人而已。
卡里埃尔 还应注意一点,在古老的文化传统里,并不存在对伟大创作者的膜拜。不计其数技艺超凡的古代匠人进行创作,却从未在他们的作品上署名。他们从不把自己视为、也从不被人视为艺术家。
艾柯 他们也没有创新的概念,这是西方的标志。在某些文化传统里,“艺术家”(artists)的野心只是极为忠实地重复同一种装饰图案,并把前辈教下的技艺再传给学生。他们的艺术即便有变化和差异,我们也察觉不到。我在澳大利亚旅行时,对当地土著的生活很有感触,不是今天那些由于酒精和所谓的文明而近乎灭绝的人,而是在西方人登陆以前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他们当时都做些什么呢?在一望无际的澳大利亚大沙漠,那些游牧部落一直在转着圈游历,夜里抓一条蜥蜴或蛇当晚餐,天明重新出发。倘若他们不是老在转圈,而在某个时候往前直走,他们本该到达大海边,有美食相邀的地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们的艺术无一例外与画圈有关,在我们看来像是抽象艺术,很漂亮。有一天,我们去参观一处土著居民的保留地,里面有一座基督教教堂。神甫向我们展示教堂深处的一幅巨大的镶嵌画,自然,上面只有些圆圈。神甫解释说,土著民相信这些圆圈代表基督的受难,但他本人也无法解释个中原因。我儿子当时还是个毛孩子,没受过什么宗教方面的训练,但他发现这些圆圈一共有十四个;这显然呼应基督受难的十四处“苦路”[61]。
在画中,耶稣受难之路被表现为某种永恒的圆形运动,其间散布着十四处停顿。土著居民无法摆脱他们既有的图形和想象,虽然在这一重复的传统里还是有某种创新——我们不要再想入非非了,我再回到巴洛克艺术。我们刚才解释了,法国不存在巴洛克艺术是因为君主制形成极为强大的中央王权,这样的王权只能容忍某种古典主义的艺术形式。毫无疑问,这同样也可以解释你刚才所说的17世纪末和18世纪的法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诗歌灵感。在当时,强大的法兰西要求服从与约束,这是与艺术生活相对立的。
卡里埃尔 我们几乎可以这么说:法兰西最光芒万丈的年代就是诗歌不存在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法国几乎没有情感,没有声音。同一时期,德国经历了狂飙突进运动[62]。我有时候在想,当今的政治领袖是贝卢斯科尼和萨科奇这类只要有机会就自我吹嘘不读书的人,他们所代表的政权是否会怀念从前那个年代?那时候任何不逊的声音都要休止,权力只是毫无诗意的东西。我们的总统不时对《克莱芙王妃》显出某种本能的反感。他是个大忙人,看不出这类阅读的用处。但他还不断地提起,带着令人困惑的坚持。[63]想象一下我们在拉法耶特夫人旁堆积起的所有这些作者吧,在巨大的墓穴,漫长无用的沉寂里。顺便说一声:在意大利,你们可是避开了太阳王[64]。
艾柯 我们倒有一些太阳王子,17世纪以前的城邦领主,曾经大大促进了某种异乎寻常的艺术创造力。在那之后是漫长的衰落。与你们的太阳王对应的是教皇。在最强有力的教宗治下,建筑和绘画往往出其不意地繁荣,这不是偶然——但文学除外。在意大利文学的伟大时代里,诗人们都在小城的领主家里创作,比如佛罗伦萨、费拉拉,而不是在罗马。
卡里埃尔 我们一直在谈论过滤,但如何看待一个与我们接近的年代?假设有人要求我介绍法国文学史中的阿拉贡,我该从何讲起?阿拉贡和艾吕雅原本是超现实主义者,后来却都写下了同情共产党的可怕而夸张的文章:“斯大林的世界永垂不朽……”毫无疑问,艾吕雅始终是诗人,阿拉贡始终是小说家,然而我现在所能记住的,却是阿拉贡创作的歌词,由布拉桑[65]等人谱曲。《没有幸福的爱情》或《人就这么活吗》。我一直深爱这些老歌,它们陪伴并装点了我的青年时代。只是,我很清楚,这在文学史上只能算一个小插曲。我们还能为未来几代人留下什么呢?
电影方面的例子。我在五十年前上学时,电影正好也有五十年的历史。当时有一些大师,我们学习欣赏他们,分析他们的作品。其中一位大师就是雷内·克莱尔[66]。布努埃尔曾说过,在三十年代,有三位电影导演可以为所欲为:卓别林、华特·迪士尼和雷内·克莱尔。如今在电影学校里,没有人知道谁是雷内·克莱尔。按愚比老爹的话说,他彻底没影儿了。人们几乎记不住他的名字。三十年代的那些“德国人”也是一样,布努埃尔尤其钟爱他们:乔治·威廉·巴布斯特[67]、弗里茨·朗和茂瑙。谁还知道他们?谁还引述他们?谁还列举他们作例子?弗里茨·朗还为人所知,至少电影爱好者们记得他的《杀手M》[68]。但其他几位呢?过滤在无情、无影地实施,甚至电影学校也一样,这由学生们来决定。突然,某位“被过滤的”导演重新现身。因为他的某部电影在这里或那里放映,并造成轰动。因为新出了一本关于他的书。但这总是极其罕见的。我们几乎可以说,电影一旦开始走进历史,也就走进遗忘。
艾柯 世纪之交的作家也是如此,当时在意大利有三大诗人:邓南遮、卡尔杜奇[69]和帕斯科利[70]。直到法西斯政权[71]以前,邓南遮都是伟大的民族诗人。一战结束后,人们发现了帕斯科利,说他是20世纪诗歌的先锋。卡尔杜奇当时被看做修辞家,默默无闻。但如今又兴起了重读卡尔杜奇的运动,说他实在不赖。
新一代的三大诗人是翁加雷蒂、蒙塔莱和萨巴。人们当时都在追问,他们三人中谁会获诺贝尔文学奖。结果萨瓦多尔·夸西莫多在1959年获得这一殊荣。[72]蒙塔莱直到1975年才获奖,他无疑是20世纪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在我看来,他还是20世纪全世界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卡里埃尔 在我那个年代,也就是1925-1930年间,全世界最伟大的电影是意大利电影。我们每个月都在期待那两三部意大利新片上映,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这构成我们的生活,远胜过我们自己的文化。在某个悲哀的日子里,意大利电影开始衰竭,并很快消逝。意大利电视是罪魁祸首,据说电视当时也联合制作电影。当然,对于我们所说的这一神秘的枯竭现象,意大利电影本身也深受其苦。突然之间,活力不再,导演老去,演员也是,作品被不断重复,某种精髓的东西正在丧失。意大利电影一去不复返,尽管它曾经在世界电影名列前茅。
这让我们笑、让我们颤抖的三十年,如今还留下什么?费里尼始终让我心醉神迷。安东尼奥尼一直让我心怀敬佩。你看过他最后的电影短片《米开朗基罗的凝视》[73]吗?这是有史以来最美的一部电影!安东尼奥尼在2000年拍摄了这个不到十五分钟的短片,片中没有任何对白,他有生以来第一回把自己拍进电影。我们看见他独自一人走进罗马的圣·皮埃尔·奥里安教堂。他缓缓走向教皇尤里乌斯二世的坟墓,整部电影就是一个没有对白的对话,是安东尼奥尼和米开朗基罗的摩西像的相互凝视。我们一直在探讨的问题——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自我展示和言论表达的疯狂,毫无来由的焦虑躁动——全被否决在影片的沉默和导演的凝视之中。他是来告别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他心里明白。他来做最后一次拜访,他自己即将离去,而那难以捉摸的杰作将永久留下。他仿佛是最后一次来向它提问。他仿佛是来试着窥探一个言语无法穿越的谜。安东尼奥尼在走出教堂以前凝视摩西像,那目光是如此悲怆!
艾柯 我觉得,最近这几年我们似乎过分遗忘了安东尼奥尼。相比之下,费里尼自从去世以来威望越来越高。
卡里埃尔 他绝对是我最热爱的导演,尽管他并不总是得到恰当的评价。
艾柯 费里尼在他的一生中被看做一个不关心社会现实的做梦者。那是一个政治极端介入的年代。在他去世以后,人们重新审视他的电影,并重新加以定位。最近我在电视上看了《甜蜜生活》[74]。这是一部真正的大师之作。
卡里埃尔 一说到意大利电影,很多人首先会想到佩特洛·杰米[75]、吕基·康曼西尼[76]、迪诺·里西[77]和意大利戏剧。我有点担心,人们渐渐会遗忘另一些人,当初他们在我们眼里就如半神。像米洛斯·福尔曼,他当初之所以想拍电影,是因为在少年时代看到意大利的新写实主义电影,尤其维托里奥·德·西卡[78]的电影。对他来说,电影一半是意大利电影,一半是卓别林。
艾柯 我们又回到刚才的假设。当国家过于强大时,诗歌缄默不语。当国家处于全面危机时,比如战后的意大利,艺术能自由地畅所欲言。新写实主义的伟大时代起源于意大利风雨飘摇之中。当时我们还没有进入所谓的意大利奇迹年代,也就是1950年代的工商业复苏。《罗马:不设防的城市》拍摄于1945年,《战火》在1947年,《偷自行车的人》在1948年。[79]18世纪的威尼斯还处于商业强盛时期,但开始走向衰落。然而,那时有提埃波罗、加纳莱托、瓜尔第和戈尔多尼。[80]因此,当政权消竭时,有些艺术形式会被激发,有些不会。
卡里埃尔 在拿破仑处于权力顶峰的1800-1814年间,没有一本在法国出版的书还流传至今。当时的绘画非常壮丽,却也极其矫饰,雅克–路易·大卫[81]在《加冕仪式》以前还是伟大的画家,后来却变得平淡无味。他在比利时度过可悲的晚年,专画一些矫揉造作的古典题材。
没有音乐,没有戏剧。当时只重演高乃依的作品,拿破仑去剧院只能看《西拿》[82]。斯塔尔夫人被迫流亡。夏多布里昂遭到当局敌视,他的代表作《墓中回忆录》[83]一开始是秘密写的,在他生前只发表一小部分,而且是很久以后。当时给他带来荣誉的小说如今都不堪卒读。这是一个过滤的奇特例子:他为众多读者写的东西被我们丢开,他单独为自己写下的作品,却让我们心醉神迷。
艾柯 彼得拉克也是如此。他一生都致力于撰写拉丁文巨著《阿非利卡》,并相信这会成为新的《埃涅阿斯纪》,给他带来荣耀。他只在没什么好做的时候才写十四行诗,而这些诗令他名垂史册。
卡里埃尔 我们讨论的过滤概念,让我不禁想起那些喝前要过滤的葡萄酒。现在有一种葡萄酒,就是“没过滤的”。它保留了所有残渣,有时带来一种非常独特的风味,一经过滤就被去除。也许,我们在学校里品尝了一种过度过滤的文学,以至于丧失了这种不纯粹的风味。
注释:
[1]阿尔贝·马蒂埃(Albert Mathiez,1874-1932),法国历史学家,法国大革命史专家。
[2]蒙特伊–苏–布瓦(Montreuil-sous-bois),巴黎以东的近郊。
[3]托勒密(Claudius Ptolemaeus,约90-168),希腊天文学家,著有《天文学大成》等,系统论证了天体运动的地心学说。
[4]这几位诗人的法文姓名和生卒年份分别是:Jean de La Ceppède(1550-1622);Jean-Baptiste Chassignet(1571-1635);Claude Hopil(1585-1633);Pierre de Marbeuf(1596-1645)。
[5]《西哈诺·德·贝热拉克》(Cyrano de Bergerac),埃德蒙·罗斯丹(Edmond Eugène Alexis Rostand,1868-1918)创作于1897年的诗剧。1990年,由让–保尔·拉普诺(Jean-Paul Rappeneau)导演、卡里埃尔编剧,把这部传统诗剧改编为同名电影,中译名《大鼻子情圣》。杰拉尔·德帕迪约和下文提到的安娜·布罗歇(Anne Brochet)分别扮演男女主角。
[6]在《西哈诺·德·贝热拉克》中,西哈诺深爱着表妹,却出于贵族的情操,强忍痛苦,代朋友克里斯蒂安写情书,把心中的真情写入信中。因此这里有“两个人”之说。
[7]阿维尼翁戏剧节(Festival d'Avignon),每年7月在法国南部城市阿维尼翁举办的国际戏剧节。
[8]格列夫广场(Place de Grève),1902年以前的叫法,也就是今天的巴黎市政厅广场。
[9]雅克·肖松(Jacques Chausson),1618年生,1661年12月29日因企图强暴一名贵族少年而被判处火刑。一起被烧死的还有一个同谋雅克·保尔米埃(Jacques Paulmier)。肖松案在当时社会引起极大反响,是历史研究者们最常援引的鸡奸案之一。
[10]克洛德·伯蒂(Claude Petit),1638年生,1662年9月1日因言论大胆而被判处火刑。
[11]弗雷德里克·拉谢弗尔(Frédéric Lachèvre,1855-1943),珍本收藏家,法国文学批评家,17世纪自由派研究专家。
[12]《昨日之岛》(L'isola del giorno prima),艾柯1994年发表的小说。
[13]贝尼尼(Gian Lorenzo Bernini,1598-1680),17世纪意大利最杰出的雕塑家和建筑大师,被称为巴洛克之父。
[14]波罗米尼(Francesco Borromini,1599-1667),意大利建筑大师,巴洛克艺术代表。
[15]圣·叙尔比斯教堂(église Saint-Sulpice),位于巴黎六区卢森堡公园附近,13世纪始建,17世纪重建,当时许多重要建筑师参与了重建。这个教堂还以19世纪画家德拉克鲁瓦(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的壁画著称。
[16]于斯曼(Joris-Karl Huysmans,1848-1907),法国小说家,艺术评论家。这里说的应该是写于1898-1908年间的《巴黎的教堂》(Les églises de Paris)。于斯曼在书中评述了巴黎的五座教堂Saint-Julien-le-Pauvre,Saint-Séverin,Notre-Dame de Paris,Saint-Merry和Saint-Germain l'Auxerrois,同时严厉批评了圣·叙尔比斯教堂的建筑艺术。
[17]《彼处》(Là-bas),于斯曼1891年创作的小说。
[18]巴伐利亚艺术,指巴伐利亚(今德国慕尼黑一带)国王路德维希二世(LudwigⅡ,1845-1886)模仿法国巴洛克建筑的代表凡尔赛宫修建了海伦希姆湖宫;或指一般意义上的德国巴洛克建筑艺术,它在17世纪末至18世纪上半叶兴盛一时,代表人物有纽曼(Johann Balthasar Neumann,1687-1753)等。
[19]尽管有个意大利姓氏,塞万多尼(Giovanni Niccolò Servandoni,1695-1766)一般却被视为法国建筑家和装饰家(事实上,他还有一个法文姓名Jean-Nicolas Servan),他曾负责装饰巴黎歌剧院和圣·叙尔比斯教堂正面。
[20]孚日广场(Place des Vosges),1848年以前又名“皇家广场”(Place Royale),兴建于亨利四世时代,于1612年路易十三大婚时举行落成典礼。它是巴黎最古老的广场之一,附近曾先后住过雨果、戈蒂埃等名人。
[21]香波尔城堡(Chateau de Chambord),1519年由弗朗索瓦一世兴建,1684年由路易十四完成。它是卢瓦尔皇家城堡群中最大的城堡。艾柯说它是巴洛克艺术的代表,显然是想到了城堡中的螺旋双梯。
[22]安德烈·格里弗斯(Andreas Gryphius,1616-1664),德国诗人,悲剧家。
[23]马雷伯(Fran?ois de Malherbe,1555-1628),法国古典诗歌的先驱,极力批判巴洛克文风,布瓦洛在诗中盛赞他为法语和法语诗歌做出革新。
[24]巴尔塔沙·葛拉西安(Baltasar Gracián,1601-1658),西班牙耶稣会教士,思想家,哲学家。
[25]托尔夸托·阿克谢托(Torquato Accetto,1590-1640),意大利哲学家,著有《公正的隐匿》(Della dissimulazione onesta)。
[26]马基雅维利(Niccolò Machiavelli,1469-1527),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哲人、政治思想家。
[27]马里诺(Giovan Battista Marino,1569-1625),意大利诗人,曾旅居法国,获得法王亨利四世的保护。
[28]哥尔多尼(Carlo Goldoni,1707-1793),意大利戏剧家,用意大利语、威尼斯语和法语写作。
[29]贝卡里亚(Cesare,Marquis of Beccaria-Bonesana,1738-1794),意大利思想家、政治家。
[30]乔瓦尼·巴蒂斯塔·维柯(Giovan Battista Vico,1668-1744),意大利著名的政治哲学家、语言学家、历史学家。
[31]贾克茂·利奥帕底(Giacomo Leopardi,1798-1837),意大利诗人,哲学家。下文提到的《思想杂记》(Zibaldone dei pensieri)是他的鸿篇哲学日记,于1900年出版。
[32]伊波利托·涅埃沃(Ippolito Nievo,1831-1861),意大利作家。《一个意大利人的自述》(Le confessioni d'un Italiano)至少有过两个法语译本,分别在1867年和2006年。
[33]乔万尼·维尔加(Giovanni Verga,1840-1922),意大利作家。
[34]“水疾病”(les Hydropathes),1878-1880年间由艾米尔·古多(Emile Gouteau)创立的巴黎文学组织,Hydropathes是生造词,从词源解释为“因水而患病的”,或“不喜欢水的”。
[35]“蓬乱派”(les Hirsutes),原意是“毛发长而密的”,1881年由莫里斯·伯蒂(Maurice Petit)成立的文学小组,参与者包括不少原来的“水疾病”成员,该小组后来转由古多领导,并于1884年重新更名为“水疾病”。古多在1888年写下了回忆录《十年流浪》(Dix ans de bohème)。
[36]黑猫小酒馆(cabaret du Chat Noir),位于巴黎的蒙马特,是19世纪末文人艺术家的聚集地,也是“波西米亚”的象征地。
[37]拉辛的《费德尔》(Phèdre)于1676年问世,法国浪漫主义则始于19世纪初,可以举出夏多布里昂、雨果、奈瓦尔等人,当然也包括卡里埃尔上文所批评的拉马丁和缪塞。
[38]弗罗里安(Jean-Pierre Claris de Florian,1755-1794),一般认为他是拉封丹之后最出色的法语寓言作家。
[39]让–巴普蒂斯特·卢梭(Jean-Baptiste Rousseau,1671-1741),法国诗人。
[40]1778年3月30日,伏尔泰去世前两个多月,他的悲剧《伊莱娜》在法兰西剧院第六次上演,演出结束以后,演员们在舞台上用月桂花环为他加冕。伏尔泰的戏剧和诗歌在生前为他赢得极大荣誉,但现代读者更推崇他的哲学著作和哲学小说。
[41]拉克洛(Pierre Ambroise Fran?ois Choderlos de Laclos,1741-1803),法国作家,著有《危险关系》(Les Liaisons dangereuses,1781)等。
[42]勒萨日(Alain-René Lesage,1668-1747),法国小说家、剧作家,著有《吉尔·布拉斯》(Histoire de Gil Blas de Santillane)等。
[43]马里沃(Pierre Carlet de Chamblain de Marivaux,1688-1763),法国剧作家、小说家。
[44]博马舍(Pierre Beaumarchais,1732-1799),启蒙时代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兼有多种身份,除了剧作家(以三部《费加罗》戏剧为代表)以外,他还是钟表制造者、音乐家、出版商、外交官等。
[45]塞缪尔·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1689-1761),英国小说家,艾柯在下文提到的女仆故事,当指1740年的《帕梅拉》,又名《贞洁得报》。
[46]弗朗索瓦·维庸(Fran?ois Villon,1431-1463),生逢中世纪末文艺复兴初期,一般被视为法国第一位诗人。他不仅是诗人,还是小偷、流浪者,主要作品是《遗嘱集》。
[47]超现实主义(Les Surréalistes),1920年代起源于法国的一场重大文艺运动,对欧洲现代文学和艺术起了深远的影响,诗歌方面的代表人物有布勒东、阿拉贡、艾吕雅等。
[48]安德烈·谢尼埃(André Chénier,1762-1794),法国诗人。法国大革命期间,他在罗伯斯庇尔的革命恐怖之下,被送上了断头台。
[49]卡图卢斯(Caius Valerius Catullus,约87 BC-54 BC),古罗马诗人。他的大部分诗歌自述对某个名为Lesbia的女子的爱情。据说他在当时组织了一个诗人团体,名叫noui poetae(新诗人)。
[50]普罗佩提乌斯(Sextus Propertius,约47 BC-16 BC),古罗马诗人,擅写爱情哀歌,他的情诗专注于一个名叫Cynthia的恋人。
[51]曼·雷(Man Ray,1890-1976)、马科斯·恩斯特(Max Ernst,1891-1976)、布努埃尔(参前文注释)、达利(Salvador Dalí,1904-1989)、本雅明·佩雷(Benjamin Péret,1899-1959),都是超现实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
[52]阿塔尔(Attar Neyshapuri,1145-1221)、鲁米(参见前文注释)、萨阿迪(Saadi,1184-1283/1291?)、哈菲兹(Hafez,1315-1390)、莪默·伽亚谟(Omar Khayyam,1048-1122),都是波斯伊斯兰教的诗人和思想家。
[53]阿兰·查普曼(Allan Chapman,1946-),英国牛津大学历史学家。艾柯提到的书可能是2004年版的England's Leonardo: Robert Hooke and the Seventeenth-century Scientific Revolution。
[54]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全称是“伦敦皇家自然知识促进学会”,成立于1660年。
[55]龙萨(Pierre de Ronsard,1524-1585)、杜·贝莱(Joachim du Bellay,1525-1560)是16世纪七星诗社的成员,马洛(Clément Marot,1486-1544)比他们年长。
[56]乔托(Giotto di Bondone,1267-1337),文艺复兴早期的雕塑家、画家,与诗人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生活在同一时代。佛罗伦萨的巴杰罗美术馆至今藏有出自乔托之手的但丁像。
[57]阿里奥斯托(Arioste,1474-1533),著有长诗《疯狂的罗兰》,与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大画家拉斐尔(Raphael,1483-1520)生活在同一时代。
[58]提香(Tiziano Vecellio,1490-1576)、委罗内塞(Paolo Veronese,1528-1588)、丁托列托(Tintoret,1518-1594),都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的重要画家,威尼斯画派的代表,在威尼斯至今仍保留着他们当年建立的画室遗址。
[59]指1545年,教皇保罗三世召见提香并赐予他罗马公民的身份。
[60]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1906-1976)、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1912-2007)、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1920-1993),都是20世纪意大利电影大师。
[61]“苦路”(Via Crucis),天主教教堂通常会悬挂或摆设十四处苦路像,描绘耶稣受难时身背十字架,走向加尔瓦略山途中所经历的事迹。
[62]狂飙突进运动(Sturm und Drang),18世纪七八十年代发生在德国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运动,德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全德范围的文学新革命。
[63]萨科齐不只一次公开批评拉法耶特夫人(Marie Madeleine de La Fayette,1634-1693)的《克莱芙王妃》(La Princesse de Clèves,1678)。2006年,《克莱芙王妃》被列入公职人员选拔试题,萨科奇称出题者是“虐待狂或白痴”。据称法国人罢工时曾朗读这部文学名著,以示抗议。
[64]太阳王(Roi-Soleil),即路易十四。据说他喜欢在芭蕾舞剧中扮演太阳或阿波罗的角色,因而得了这个称号。
[65]乔治·布拉桑(Georges Brassens,1921-1981),法国创作歌手。
[66]雷内·克莱尔(René Clair,1898-1981),电影导演,法国影坛早期三杰之一。
[67]乔治·威廉·巴布斯特(Georg Wilhelm Pabst,1885-1967),德国新写实主义电影导演。
[68]《杀手M》(M),1931年弗里茨·朗拍摄的第一部有声电影,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
[69]乔苏埃·卡尔杜奇(Giosuè Carducci,1835-1907),意大利诗人,190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70]乔瓦尼·帕斯科利(Giovanni Pascoli,1855-1912),意大利诗人。
[71]指墨索里尼于1922-1945年间建立的政权。
[72]翁加雷蒂(Giuseppe Ungaretti,1888-1970)、埃乌杰尼奥·蒙塔莱(Eugenio Montale,1896-1981)、萨巴(Umberto Saba,1883-1957)与萨瓦多尔·夸西莫多(Salvatore Quasimodo,1901-1968)均为意大利诗人。
[73]《米开朗基罗的凝视》,安东尼奥尼在2000年拍摄的电影短片,又译为“安东尼奥尼的凝视”。“米开朗基罗”在电影里有双关涵义:既是导演安东尼奥尼的名字,又暗指影片中的摩西像的作者、文艺复兴大师米开朗基罗。这部短片展现了两个米开朗基罗的相互凝视和对话。
[74]《甜蜜生活》(La Dolce Vita,1960),费里尼的经典代表作之一。
[75]佩特洛·杰米(Pietro Germi,1914-1974),意大利电影导演,代表作有《意大利式离婚》等。
[76]吕基·康曼西尼(Luigi Comencini,1916-2005),意大利电影导演,代表作有《面包、爱情和梦想》等。
[77]迪诺·里西(Dino Risi,1916-2008),意大利著名的喜剧导演大师,曾获第59届威尼斯电影节终身成就奖。1974年拍摄的经典电影《女人香》获得意大利金像奖最佳导演奖和奥斯卡金像奖两项提名,并被好莱坞翻拍。
[78]维托里奥·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1902-1974),意大利新写实主义电影代表人物,代表作有《偷自行车的人》等。
[79]《罗马:不设防的城市》和《战火》都是罗伯托·罗西尼尼(Roberto Rossellini,1906-1977)的作品。前者描述罗马在1944年纳粹治下的情形,一般认为这是意大利新写实主义的第一部作品。后者记录了二战末期的意大利社会。
[80]提埃波罗(Giovanni Battista Tiepolo,1696-1770)、加纳莱托(Canaletto,1697-1768)、瓜尔第(Francesco Lazzaro Guardi,1712-1793)和戈尔多尼(Carlo Osvaldo Goldoni,1707-1793)均为18世纪威尼斯画家。
[81]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1748-1825),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1797年拿破仑掌权后,任命他为首席宫廷画师。大卫为拿破仑创作了大量歌颂作品,包括这里说到的《加冕仪式》(Le Sacre)。1815年滑铁卢战争后,大卫逃亡到比利时布鲁塞尔。
[82]《西拿》(Cinn),高乃依的悲剧,创作于1641年。
[83]《墓中回忆录》(Mémoires d'outre-tombe),夏多布里昂的回忆录。作者通过自己的生平,并着笔复辟时期的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活,描绘了法国自大革命至19世纪上半叶的社会图景。内容包括与拿破仑相识与反目的叙述,退出政坛后与法王的关系的描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