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和收音机,还有电视,丝毫没有取代书,除了那些书“毫无损失地”丢掉了的用途。
在某个特定时刻,人类发明了书写。我们可以把书写视为手的延伸,这样一来,书写就是近乎天然的。它是直接与身体相连的交流技术。你一旦发明了它,就不可能再放弃它。这就好比发明轮子一般。今天的轮子与史前的轮子一模一样。相比之下,我们的现代发明,电影、收音机、网络,都不是天然的。
让–克洛德·卡里埃尔(以下简称“卡里埃尔”)2008年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有关未来十五年改变人类的诸种现象,某位未来学家在答问时指出,有四个现象在他看来确定无疑。首先,原油价格上涨至五百美金一桶。第二与水有关,水将在未来成为和原油一样的可交换商品,期货市场将出现水的牌价。第三个预言,是非洲必将在未来十年成为强大的经济力量,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期待。
根据这位专业预言家的分析,第四个现象,是书的消失。
问题在于,书的彻底消失——倘若它真的会消失——是否给人类带来诸如水资源匮乏或原油枯竭一样的后果。
安贝托·艾柯(以下简称“艾柯”)书是否会因为网络出现而消失?我在当年写过文章,在这个话题显得很有必要谈一谈的时候。从那以后,每次有人要我发表观点,我能做的无非是重写一遍同样的文章。但没有人发现。原因首先在于,再也没有什么比已经发表过的东西更不为人所知;其次在于,公众舆论(至少是记者们)始终抱持着书必将消失的想法,要么就是这些记者以为他们的读者持有这个想法,每个人都在不停歇地表述着同一个问题。
事实上,有关这个话题,可以说的东西很少。网络使我们回到字母时代。倘若我们曾经自以为步入了图像文明,那么电脑又把我们引回古腾堡的体系,从此人人必须阅读。阅读需要一种载体。这种载体不可能仅仅是一台电脑。在电脑上花两个小时读一本小说,你的眼睛就会肿得像网球。我在家里有一副宝丽来眼镜,专门保护长时间盯着屏幕的眼睛。另外,电脑离不开电,我们不能在浴缸里用电脑读书,就连在床上侧躺着也没法用电脑。相比之下,书似乎是一种更灵活的工具。
要么书始终是阅读的载体,要么存在某种与书(甚至那些在印刷术发明以前的书)相似的东西,两者必有其一。五百多年来,对书这一阅读载体的各种变化,并没有改变书的用途或结构。书就如勺子、斧头、轮子或剪刀,一经造出,就不可能有进一步改善。你不能把一把勺子做得更像勺子。曾有设计师试图改善开瓶器,但收效甚微,大多数新的开瓶器根本开不了酒瓶。菲利普·斯塔尔克[7]曾经尝试在挤柠檬器上搞创新,但他的挤柠檬器(为了坚守某种纯粹的审美效果)没法过滤柠檬籽。书多方证明了自身,我们看不出还有什么比书更适于实现书的用途。也许书的组成部分将有所演变,也许书不再是纸质的书。但书终将是书。
卡里埃尔 最新的电子书似乎和印刷书形成了直接竞争。迄今已有一百六十种电子“阅读器”(Reader)。
艾柯 当然,一件诉讼案子的两万五千个折状若能存为电子文件,法官就能更方便地把它们带回家。在许多领域,电子书极大方便了使用。我只是一直怀疑:即便电子书在技术上最好地满足了各种阅读需求,用它来读《战争与和平》就最合适吗?我们以后会知道的。无论如何,我们将会无法阅读印在木浆纸上的托尔斯泰和任何印在纸上的书,原因很简单:这些书已经开始在图书馆里腐坏。伽利玛和弗兰[8]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大部分书均已消失。我当初写博士论文时大量参阅了吉尔森[9]的《中世纪哲学》,如今我甚至不能用手拿起这本书。纸页真的都碎了。我当然可以再买本新的,但我喜欢旧的这本,上面有我用各种颜色做的笔记,它们构成了我当年每一次阅读的历史。
让–菲利浦·德·托纳克(以下简称“托纳克”)随着新的载体越来越好地满足人们随时随地阅读的需求和便利——不论是读百科全书还是在线小说——为什么不能想象人们将慢慢疏远传统形式的书这一载体?
艾柯 一切皆有可能发生。书在未来将只吸引一小部分爱好者,他们会跑去博物馆和图书馆,满足自己对过去的趣味。
卡里埃尔 如果那时候还有书的话。
艾柯 不过,我们同样可以想象,互联网这个奇妙的发明也会在未来消失。正如飞艇从天空中消失一样。自从兴登堡号[10]在战前起火以来,飞艇就陷入绝境。协和飞机也是一样。2000年,协和飞机在戈尼斯失事[11],从此带来致命影响。然而这段历史多么奇妙!人们发明了一架飞机,从前穿越大西洋要八小时,现在只需三小时。当初有谁能想象这样的成就呢?可是,戈尼斯灾难之后,他们还是放弃了,认为协和飞机造价太昂贵。这个理由说得通吗?原子弹的造价同样极其昂贵!
托纳克 我想援引赫尔曼·黑塞[12]在五十年代的一段话,他在提到科技进步必然带来书的“重新正当化”时说道:“新的发明越是满足人们对娱乐和教育的需求,书也越将重获尊严与权威。我们尚未完全到达那一步——收音机、电影等具有竞争力的新发明,取代了印刷书籍的某些用途,而书恰恰可以毫无损失地舍弃这一部分用途。”
卡里埃尔 在这一点上,他讲得没错。电影和收音机,还有电视,丝毫没有取代书,除了那些书“毫无损失地”丢掉了的用途。
艾柯 在某个特定时刻,人类发明了书写。我们可以把书写视为手的延伸,这样一来,书写就是近乎天然的。它是直接与身体相连的交流技术。你一旦发明了它,就不可能再放弃它。刚才说过,这就好比发明轮子一般。今天的轮子与史前的轮子一模一样。相比之下,我们的现代发明,电影、收音机、网络,都不是天然的。
卡里埃尔 你[13]刚才强调的一点很有道理:人类从未像今天这般迫切地需要阅读和书写。不懂读写,就没法使用电脑。甚至读写的方式也比从前复杂,因为我们接收了新的符号、新的解码。我们的字母表得到扩充。学习读写越来越困难。倘若电脑可以直接转换我们说出的话,那我们必将回归口述时代。然而这带来另一个问题:不懂读和写,人能否表达自己?
艾柯 荷马会肯定地回答:能。[14]
卡里埃尔 但荷马属于一种口述的传统,他通过这个传统的载体获得他的认知——在那个时代,古希腊还不存在书写。我们能想象今天的作家不借助书写而口述自己的小说,并且对以往的文学一无所知吗?或许他的作品将充满天真、坦白和新奇的魅力。但我还是觉得,他会缺少我们差强人意地称为素养(culture)的东西。兰波是个天分非凡的年轻人,写下了无法摹仿的诗作。但是,兰波不是我们所说的才华天授者。他在十六岁就具备坚实的古典素养。他那时就会用拉丁文写诗了。
注释:
[7]菲利普·斯塔尔克(Philippe Starck,1949-),法国当代设计界泰斗,他的设计涉猎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被称为20世纪“设计鬼才”。
[8]伽利玛(Gallimard)和弗兰(Vrin)是法国两大学术出版社。
[9]吉尔森(étienne Gilson,1884-1978),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中世纪哲学》(La Philosophie au Moyen Age)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10]兴登堡号(Hindenburg),1936年3月德国齐柏林飞艇公司建造的飞艇(编号LZ129),1937年5月6日在一场灾难性大火中焚毁。
[11]2000年7月25日,一架协和飞机在巴黎起飞不久后在巴黎郊区戈尼斯(Gonesse)坠毁。
[12]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德语诗人、小说家和画家。
[13]艾柯和卡里埃尔彼此尊称“您”(vous)。但译者以为,汉语的“您”比法语的vous更显谦敬和疏远,不适于本书的这种深入对话和精神交流,故全部译为“你”。特此说明。
[14]《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口述文学的典范,盲诗人荷马无须读写就流传下了不朽的诗篇。柏拉图在《斐德若》中讲述了书写的起源神话:发明书写的不是古希腊人,而是古埃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