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皇天!奶妈拿了洗澡布出屋子去了。
“啊,这回儿我带住了你了,我的小宝贝,”培达说,囡囡靠在她的身上。 她吃得顶高兴,掬着她的小嘴等调羹,再来,就甩着小手。有时她含住了不让调羹回去;有时候,培达刚给兜满了送过,她那小手这一推就给泼了。
汤吃过了培达转过去对着壁炉。
“孩子乖——真好孩子!”她说,亲着她的热火火的囡囡。
“我喜欢你,我疼你。”
小培培她真的爱——她脑袋往前冲露着小颈根,她那精致极了的小脚趾在火光里透明似的发亮——这来她那一阵快活又回来了,她又不知道怎么才好——不知道拿她怎样办。
“太太你的电话,”奶妈说,得胜似的回进房来把她的小培培抢了去。
她飞了下去。哈雷的电话。
“喔,是你,培?听着。我得迟点儿来。回头我要个车来尽快赶到,可是你开饭得迟十分钟——成不成?算数?”
“好,就这样。喔,哈雷!”
“怎么了?”
她有什么说的?她什么也没得说的。她就想跟他纠着一回儿。她总不能凭空叫着:“这天过的多美呀!”
“怎么回事了?”话筒子里小声音在跳响。“没有事。好了!”培达说,挂上了听筒,心想这文明比蠢还蠢。
他们约了人来吃饭。那家的——一对好夫妻——他正在经营一个剧场,她专研究布置家庭,一个年轻人,安迪华伦,他新近印了一小册的诗,谁都邀她吃饭,还有一个叫珠儿傅敦的是培达的一个“捡着的”。密斯傅敦做什么事的,培达不知道。她们在俱乐部里会着,培达一见就爱上了她,那是她的老脾气,每回碰着漂亮女人带点儿神秘性的她就着迷。
顶招人的一点是虽则她们常在一起,也会真正的谈过天,培达还是懂不得她。到某一点为止密斯傅敦是异常的,可爱的直爽,但是那某一点总是在那儿,她到那儿就不过去了。再过去有什么没有呢?哈雷说“没有。”评她无味,“那冷冰冰的劲儿,凡是好看的女人总是那样,也许她有点儿贫血,神经不灵的。”但是培达不跟他同意;至少现在还不同意。
“这不,她坐着那样儿,头侧在一边,微微的笑,就看出她背后有事情,哈雷,我一定得知道她究竟有什么回事。”
“也许是她的胃疼,”哈雷回答说。
他就存心说这样话来浇培达的冷水。……“肝发冻了,我的乖孩子,”或是“胃气胀”,或是“腰子病”,一类话。说也怪培达就爱这冷劲儿,她就佩服他这下。
她跑客厅里去生上了火;再把曼丽放得好好的椅垫榻垫一个一个全给捡在手里,再往回掷了上去。这来味儿就不同;这间屋子就活了似的。她正要掷回顶末了的一个,她忽然情不自禁的抱住了它往胸前紧紧的挤一挤。但这也没有扑灭她心头的火气,更旺了!
客厅外面是走廊,窗子开出去正是花园。那边靠墙的一头,有一株高高的瘦瘦的白梨树,正满满的艳艳的开着花;它那意态看得又爽气又镇静的,冲着头顶碧匀匀的天。这在培达看来简直满是开得饱饱的花,一个股朵儿一朵烂的都没有。地下花坛里的玉簪,红的紫的,也满开着,像是靠着黄昏似的。一只灰色的猫,肚子贴着地,爬过草地去,又一只黑的,它的影子,在后面跟。
培达看了打了一个寒噤。
“猫这东西偷爬的多难看!”她低哆说着,从窗口转过身来,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
那寿菊在暖屋子里味儿多强。太强?喔,不。但她还像是叫花味儿薰了似的,把身子往榻上一倒,一双手紧扪着眼。
“我是太快活了——太快活了!”她低声说。
她仿佛在她的眼帘上看出那棵满开着花美丽的白梨树象征她自己的生活。
真的——真的——她什么都有了。她年纪是轻的。哈雷跟她还是同原先一样的热,俩人什么都合式,真是一对好伙计。她有了一个怪可疼的孩子。他们也不愁没有钱。这屋子,这园又多对劲,再好也没有了。还有朋友——新派的,漂亮的朋友,著作家、诗人、画家,或是热心社会问题的——正是他们要的一类朋友。此外还有书看,有音乐听,还找着了一个真不错的小成衣,还有到了夏天他们就到外国旅行去,还有他们的新厨子做的炒鸡子真好吃……
“我是痴了。痴了!”她坐了起来;可是她觉着头眩,醉了似的。一定是春困的缘故。
是呀,这是春天了。她这忽儿倦得连上楼去换衣服都没了劲儿了。
一身白的,一串珠子,绿的鞋,绿的袜子。这也不是有心配的。她早几个钟头就想着这配色了。
她的衣瓣悚悚的响进了客厅,上去亲了亲那太太,她正在脱下她那怪好玩的橘色的外套,沿边和前身全是黑色的猴子。
“……唉!唉!为什么这中等阶级总是这颟顸——一点点子幽默都没有!真是的,总算是运气好我到了这儿了——亏得脑门有他保驾。因为满车子人全叫我的乖猴子们给弄糊涂了,有一个男人眼珠子都冒了出来,像要吞了我似的。也不笑——也不觉着好玩——我倒不介意他们笑,他们偏不。不,就这呆望着,望得我厌烦死了。”
“可是顶好笑的地方是,”脑门说,拿一个大个儿的玳瑁壳镶边的单眼镜安进了他的眼,“我讲这你不嫌不是,费斯?”(在他们家或是当着朋友他们彼此叫费斯与麦格)顶好笑的地方是后来她烦急了转过身去对她旁边的一个女人说:“你以前就没有疯过猴子吗?”
“喔,可不是!”那太太加入笑了,“那真是笑得死人不是?”
还有更可笑的是现在她脱了外套她那样子真像是一个顶聪明的孩子——里面那身黄绸子衣服是拿刮光了的香蕉皮给做的。还有她那对琥珀的耳环子,活宕宕的像是两个小杏仁儿。
门铃响了。来的是瘦身材苍白脸的安迪华伦,神情异常的凄惨(他总是那样子的)。
“这屋子是的,是不是?”他问。
“喔,可不是——还不是,”培达高兴的说。
“我方才对付那汽车夫真是窘急了我;再没有那样恶形的车夫。我简直没有法儿叫他停。我愈急愈打着叫他,他愈不理愈往前冲。再兼之在这月光下,他那怪样子,扁脑袋蹲在那小轮盘上……”
他打了一个寒噤,拿下了一个多大的白丝围巾。培达见着他袜子也是白的——美极了。
“那真是要命,”她叫着。
“是呀,真是的,”安迪说,跟她进了客室。“我想象我坐着一辆无时间性的汽车,在空间性的道上赶着。”
他认识脑门夫妇。他正打算想写一本戏给他们未来的新剧场用。
“唉,华伦,那戏怎么了?”脑门那德说,吊下了他的单眼镜,给他那一只眼一忽儿张大的机会,上了片子就放小了。
脑门太太说:“喔,华伦先生,这袜子够多写意?” “你喜欢我真高兴,”他说,直瞅着他的脚。“这袜子自从月亮升起以后看白得多。”他转过他的瘦削的忧愁的年轻的脸去对着培达。“是有月亮,你知道。”
她想叫着:“可不是有——常有——常有!”
他真的是顶叫人喜欢的一个人。可是费司也何尝不然,钻在她的香蕉皮里蹲在炉火面前,麦格也有趣,他抽着烟卷,敲着烟灰说话:“新官人为什么这慢吞吞的?”
“啊,这是他来了。”前门开了又关上。哈雷喊道:“喂,你们全来了。五分钟就下来。”他们听他涌上了楼梯去。培达不由的笑了,她知道他做事就爱这付紧紧的。说来这提另的五分钟有什么关系?他可得自以为是十二分的重要。他还得拿定主意走进客厅来的时候神气偏来得冷静,镇定。
哈雷做人就这有兴味。她最喜欢他这一点。还有他奋斗的精神——他就爱找反抗他的事情作为试验他的胆力的机会——那一点,她也领会。就是在有时候在不熟识他的人看来似乎有点可笑……因为有时他抬起了手臂像打架实际上可并没有架打……她一头笑一头讲直到他进屋子来。她简直的忘了富珠儿还没有到。
“怕是富小姐忘了吧!”
“许会的,”哈雷说,“她有电话没有?”
“啊!来了一个车。”培达微微的笑着她那带着点子屋主人得意的神气的笑当着她的“找着的”女朋友还没有使旧还带神秘性的时候。“她是在汽车里过日子的。”
“那她就会发胖”,哈雷冷冷的说,拉铃叫开饭。“漂亮女人顶可怕的危险。”
“哈雷——不许,”培达警告着,对他笑着。
他们又等着一小忽儿,说着笑着,就这一点点子过于舒服,过于随便的样子。富小姐进来了,一身银色衣服,头上用银丝线笼住她的浅色的美头发,笑吟吟的,头微微的侧在一边。
“我迟了罢?”
“不,刚好,”培达说。“她挽了她的手臂,他们一起走进饭间里去。”
碰着她那冷胳膊的时候培达觉着点子也不知什么它能煽旺——煽旺——放光——放光——那快活的火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富小姐没有对她看;可是她很难得正眼对人看的。她的厚厚的眼睑裹住她的眼,她的异样的半笑不笑的笑在她的口唇上来了又去,正如她平常就用耳听不用眼看似的。但是培达知道,不期然的,就同她们俩曾经相互长长的款款的注视——就同她们俩已经对彼此说过:“啊,你也是的?”——她知道富珠儿在搅动淡灰色盘子里美美的红色汤的时候也正觉着她所觉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