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很快就要放寒假了。几天前乐隆去河西汽车站询问到县城的车票，那天吃完早饭，他忽然觉得应该去买票了，害怕再不去就买不到票了。他想问问吴芳是否一起回去，但没有遇到她，心想先去看看再说吧。他先到南湖公园旁边的一个售票点，问有没有二月二号的票。
售票员惊讶地反问道：“二月二号？”
乐隆吓了一跳，以为票卖完了。
售票员说：“过几天再来吧，今天只卖到一月二十七号的票。”
乐隆这才知道是自己太着急了。但他还是不放心，心想反正没什么事，就到河西汽车站再问问。到了那里，售票员说的情况是一样的，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估算着今天应该开始卖二月二号的票了，就打算早点过去买票。他一直想找吴芳问问她是不是需要自己替她也买一张，但这几天都没有碰到面。有时候他在寝室里注意窗外，希望看到她走过来，这样他就可以在楼梯口等到她，但一直没有看到过她。也许她走过来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毕竟不可能一直盯着窗外。他时常走出寝室，穿过走廊，希望能碰到她，结果也没有碰到过。有时他想鼓足勇气去五楼找，又怕她不在，再说，即使在也怕她有其它安排，或者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回去，这样兴冲冲地主动去找人家会觉得尴尬。
自从辞去了通讯员的工作，他觉得一切都在向不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回想他去给同学们送信的时候，有的同学态度很差，他就觉得受不了。特别是那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现在知道是叫钱立鹏的，每次都好像没好气似的。还有人说他以权谋私，利用送信的机会拉近和女同学的关系。有时候付蓉在队长办公室没见到给女同学的信，就会到他的寝室来找他。赵建武见了，开始很是羡慕，说他真是好福气，后来又主动找付蓉说这说那套近乎，把他甩在一边。赵建武的话真多，想尽办法逗女生开心。乐隆在旁边假装看书，他们说得越久，他就在那里越痛苦。赵建武仿佛了解了他的痛苦，就故意挖空心思拖延谈话的时间。有时候熊小强和张伟也在旁边插几句，而乐隆却始终低头看书，尽量不去听他们的谈话，也始终不去插话。这样付蓉走的时候反倒很尴尬，本来是来找他拿信的。他觉得，通讯员又不是什么职位，干了很多累活，花费了大量时间，却不被人待见，实在是得不偿失。有时候见到吴芳，他认为她也会觉得这个工作实在拿不上台面，会觉得挺丢人的。所以后来他下决心找孙队长说，找别人来替换自己。孙队长对他不愿意做通讯员也多少有一些发觉，很快就换了另外一个同学代替他。那位同学确实干得比他强，给同学们送信很热情，也任劳任怨的。于是孙队长每次开队部会都要表扬那位同学，说他做事认真负责，任劳任怨，对人热心。乐隆听了，就觉得队长是专门针对他的。他觉得同学们也这么认为，因为每次开完会，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赵建武对他说过：“你真傻，这么好的接触女同学的机会你都不干。”乐隆倒不在乎别人，只是内心觉得吴芳对自己冷淡了许多，也许人家觉得有这样的老乡很没面子吧。不过也许客观上是因为不干通讯员的工作，和大家的接触就少了很多，跟吴芳和付蓉的接触也自然少了很多吧。
他有时候甚至觉得，为什么全世界又都在针对我？但转念一想，现在可不像小学和中学阶段，那时候自己成绩优秀，家庭条件不差，说大家全针对自己是有一定依据的。而现在，自己成绩并不突出，期中考试估计排名只是中上而已，更重要的是，现在根本就不排名！自己是从农村来的，衣着并不多么得体，每个月家里寄来的钱只能刚好够生活，有时收到钱晚了，还得找同学借一些应急，等收到钱再还给人家。张伟就说过，李乐隆没有评上助学金实在太亏了，整天找别人借钱。不过每次一收到家里的钱，他就尽快还给同学，所以大家都还乐意借给他。
他变得越来越孤立的同时，吴芳却变得越来越活跃。前不久举行的系运动会，她就表现十分优秀。女子跳高已经淘汰了很多人，只有四五个人了，但她还没有被淘汰。乐隆心里着急，生怕她太过优秀。他远远地看着她跳了过去，但摔倒了，摔得很重的样子，但她爬起来高兴地蹦跳着，拍着手。最后她跳高得了第二名。她领完奖回到看台边，同学们都热烈地为她鼓掌。她回到大家中间，又开始写稿。乐隆想想自己，参加不了项目不说，竟然连稿也没写一篇。赛前孙队长就交代，有的同学笔杆子不错，要好好耍耍，多写写稿。他感觉孙队长是有所指的，其中一定包括自己，自己毕竟是在校刊发表过文章的。他带了笔和纸去，却始终不知道写什么好，有时候想到一个内容，却听到广播站已经播放过这样的稿件了。直到最后，他竟然一篇稿件也没有写出来。他想，队长一定对他非常失望吧。但他还安慰自己这没有什么，遇事要泰然处之，不要强求，好像潜意识要故意跟队长作对似的。
乐隆决定在去买车票之前，到大教室去碰碰运气，看看吴芳是不是在那里自习。全年级上大课的时候，就会在大教室上课，没有大课的时候，很多同学就在大教室自习。今天没有大课，估计在大教室自习的同学会不少。他收拾好书包，装着去大教室自习，还邀请大家看谁也愿意去。赵建武和张伟不愿意去，说就在寝室里看看书最自在。乐隆一般也是在寝室里看书，摆弄摆弄录音机，听听英语，有时听听音乐，所以这次的举动似乎很令其他人奇怪。熊小强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决定也去大教室自习，倒令乐隆多少有些安慰。
到了大教室，却没有见到吴芳，乐隆极为失望。找不到她，又怕车票紧张，他决定先去河西汽车站买好票。就先买两张票，万一她不和自己一起回县城，再退掉就是，春节票这么紧张，肯定是很好退票的。
他将书包放在大教室一个课桌里。大教室是自己年级专用的，很多同学都把书包放在这里，晚上也不一定拿回寝室去，省得背着，还可以占个座位。
外面下起了小雨，而他不习惯打伞，伞就在书包里，却懒得带，心想这么小的雨应该没问题，没准一会就停了呢。他打算直接去河西汽车站，不先去南湖公园旁边的售票点了。那个售票点很小，只有一个窗口，如果排队的人多，到时不知道要排多久。再说，留给售票点的票也许不会很多，还是去汽车站更保险。
到了汽车站，虽然排队的人很多，但他还是顺利地买到了两张票，心里极为高兴，于是连忙坐公交车回到学校，连忙去大教室，心想也许吴芳已经在大教室自习了，即使不在，自己也可以边在大教室学习，边等她。
到了大教室，见吴芳正坐在靠后面的位子看书，他一阵欣喜，心想她在靠后面的位置正好，省得很多人看见。他走到她面前。
吴芳抬头看着他，微笑着问：“什么事啊？”语气十分柔和。
他鼓足勇气问道：“放了假一起回去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已经放入口袋里捏着车票了。他的身上和头发都被雨淋湿了一些。
吴芳犹豫了一下，露出为难的表情，说道：“我要先到我亲戚家呆两天，再和他们一起回去。”
他很尴尬，连忙强装镇定地说道：“哦，知道了。我一会要去买票，据说票不好买。”
他心想，还好幸亏没有把车票拿出来，要不然就太丢人了。他假装只是把手插在口袋里，捏着车票的手将车票松开。
他觉得吴芳应该感觉到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捏着什么，因为她特意瞟了一眼他的这个裤子口袋。
吴芳表示惋惜地说道：“还是谢谢你的关心。下次吧，下次我们提前约好一起回去。”
“好啊，下次约好一起回去。”他说着，忙不迭地离开大教室。
他对吴芳说是去买票，其实是去退票。一路上他心情十分沮丧，心想这完全只能怪自己，没有提前约好就自作主张替她买了票，也太可笑了！幸亏没有别人知道，要不然会被人笑话死。
走在路上，他十分伤心。并不是因为吴芳不能跟他一起回去，而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什么事情都处理不好。他觉得自己有时候还看不起父亲，其实自己和父亲极为相似，死心眼、不会说话、易得罪人。他觉得，甚至自己还不如父亲，父亲至少有自己的坚持，有什么不满意的就会说出来据理力争，不像自己总是自寻烦恼，遇到事情也怕和人争吵，只是一味地忍气吞声。他欣赏哥哥的性格，遇到事情能正确分析，冷静处理，坚持自己而又不盲目与人闹矛盾。他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做到那样啊？像这样一会情绪高昂一会情绪低落，内心充满矛盾，实在是太痛苦了。
他上了公交车就看到了经常遇到的女售票员。女售票员先看到了他，当他看她时，她反倒低下了头。他觉得她一定记得自己的，虽然没有说过话，但已经遇到过不少次了。车上没有空位，他就站在车门附近，离售票员很近。他好几次去看她，都看到她在看着自己，难道她看出自己的痛苦了吗？售票员瘦瘦的身材瘦瘦的脸，长得不算漂亮，对于像这样不算漂亮的女孩，他总愿意带着欣赏的眼光多看她们几眼。他想，她们也是想通过你欣赏的眼光来增加自信，这样就会变得美起来吧。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姑娘多望自己两眼，或者微微一笑，自己就会心情舒畅，把前一刻的烦恼都忘记掉。对于那些特别美又特别高傲的姑娘，他却总是瞟一眼就再不去看了，因为看她们的人太多了，她们不需要，甚至厌恶别人的眼光。也许还有另一层原因，她们那么美，光彩照人，你看着她们就会自惭形秽吧。
他始终没有和女售票员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又不愿意没话找话。她见他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些生气。他心想，也许有时候需要语言来沟通的吧，语言有时候是能够消除一些误会的，你不说，谁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呢？哪怕简单打个招呼，也不至于这么尴尬。很多时候，自己就是不善于表达，所以造成很大的误会。在高中的时候，你不跟老师同学打招呼，别人以为你太傲气、没礼貌；上了大学，你不吭声，别人以为你老实、好欺负。这样想着想着，就到了桥东站，他连忙下了车，低着头没去看她。
在桥东站等着转乘到河西汽车站的车，他又回想起自己动完手术跟母亲一起回家的那一次。那一次天刚蒙蒙亮，他们应该就是在这里等车，左等右等没有等来车，母亲决定走到河西去。他们快走到桥的中间的时候，就见一辆公交车疾驰而过，他当时心里很后悔，为什么不再多等一会啊。当时也是下着小雨，天特别冷。这时母亲突然觉得没有带车票，仔细搜了全身，也让他搜了全身，确实没带，才记起放在亲戚家的桌子上了。于是两人往回走到桥东站，等待着回亲戚家的车去取票。当时看着母亲焦急，他心急又懊悔，但又庆幸没有坐刚才那辆车，否则的话，由于车要开到桥西才会停下来，他们在桥西下来再往回走，会更加耽误时间的。
他想，还好，很快就能回家见到母亲了，半年没见，还真是想念啊。
他等来了一辆公交车，刚上去，雨就开始下大了。他呆呆地看着斜打在车窗上的雨水，心想，多么幸运啊，再迟一点就要被淋湿了。
退完票，他往售票厅外走去的时候，一位中年妇女迎面走过来，对他说：“请给我点路费吧，我的钱被小偷偷了，回不了家。”
他见她穿着很整齐，相貌竟然极像母亲，体形、神态、说话的语气，还有左边眉宇间的一颗黑痣，简直像极了母亲。他一时以为真的是母亲，都差点喊出口来，但又心想母亲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不可能的，肯定只是十分相像而已。他又想到上次跟父亲一起买录音机的遭遇，就十分痛恨那些小偷。他掏出退票的钱，两张两元的，一张五毛的，一张两毛的，犹豫着不知道该给她多少。她见掏出这么多钱，怔在那里，也许心想遇到好人了吧。他捏着那张五毛的想抽出来，但又改变了主意，抽出那张两毛的给了她。她接过钱，“嘿嘿嘿”地苦笑着。他也尴尬地笑着。她也许以为他把她当成叫花子了，所以“嘿嘿嘿”地苦笑。他没有把她当成叫花子，心想她肯定是被人偷了钱，但自己确实没有多少钱。
他惊魂未定地出了售票厅。上公交车的时候他还在想，万一真是母亲呢？也许母亲来省城办事？来找我一起回家？就这样把母亲当成了讨钱的陌生人，不管不顾，也许母亲真的回不了家了！
到了学校，天快黑了。虽然一路上雨不大，但还是将他头发和身上的衣服打湿了不少。冰冷的雨飘在脸上，冷风一吹，还真像刀割一样。他想，我真傻啊，眼看着下雨，出去的时候却不打伞。
吃完晚饭，他将被雨水打湿弄脏的罩衣脱下来洗。洗衣池的水冰凉，洗一会就冻得手指的骨头刺疼。他只好用脸盆倒些暖水瓶里的热水，手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在热水里泡一会。他想到小时候冬天特别冷，母亲开裂的手掌在乐业河洗衣服的情景。他眼看着母亲强忍着痛苦，就知道河水一定是冰凉刺骨的，可他却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袖管里，在旁边看着。明知道母亲的双手开裂，冷水一泡血会从裂缝里渗出来，为什么不去帮一帮母亲呢？而母亲仿佛觉得干一切活都是应当的，从来没有叫他帮过忙。有时候实在痛苦不堪，母亲也会有一些抱怨，也许内心是希望他能去帮她的吧，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要去帮助母亲的想法。想到这里，他感觉一阵心酸。
突然有同学大声喊叫，说队部通知全部同学到大教室开会。这样的情况是极少的，难道出了什么大事吗？三个班的同学全部到齐竟然将大教室挤得满满的。孙队长先点名，将几个没到的同学记下，然后传达上级通知。也没有什么大事。
会很短，给人一种“传达到了任务完成了”的感觉。散会后，同学们乱哄哄地往教室外走去。他见到吴芳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口，便故意慢下脚步，以免离她太近，被她看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