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竹楼,入了云海,俩人一前一后,缓步前行。
竹山自从听了命令,对这青年就更加恭敬了许多。他壮硕的身体如同面板一样,横竖都是一米八的身材给了渔歌很大的视觉冲击感。
从出门到现在,青年没和他说话。他没在意,看得出来,青年在考虑问题。
竹山不擅长思考,他是竹派的人,是十万大山最重要的战士序列,他要做的就是接到命令,救人,杀怪。
他也见惯了生离死别,亲人朋友死在面前的就不知许多次了,心智思绪都显阴寒。整个人显得很阴郁。本就冷峻的脸上常年面无表情。
缓缓到了主干的边缘,见青年堪堪撞上前方的竹子主干,竹山下意识就要冷喝一声提醒,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硬挤出笑容,急忙止住了渔歌:“还请小心。”
渔歌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立马微笑道谢,见那壮汉脸上僵硬到满是褶子的笑容,笑意更胜:“叔叔,怎么称呼?”
竹山也不是善于谦让之辈,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没有谦让这称呼,回了自己的名字,便问渔歌怎么称呼。
“山叔好,叫我小渔儿吧。”
“好的,渔少爷。”竹山指了指脚下的云海,“此处距离地面足有万丈有余,您要是自己下去恐有些困难,要不要我携您下去?”
渔歌暗暗咋舌,竟有万丈高度的竹子,而且照他们所在的地方竹子主杆粗度来看,应该为了显示竹楼的权威,还把上面的主杆削去了。所以这林海最高的竹子应该还更高。
他没有拒绝竹山的建议。竹山大袖一挥,渔歌只觉暖风拂面,一股微弱气流托着他缓缓下降。趁着下降的过程。他了解了一下这片竹海。
整片云海足有数万棵竹子,竹子高低粗细不等。
每根竹子对应着村子里的每一个人。
村镇里每出生一个人,竹海就会自动长出竹笋,等孩子慢慢长大,竹子也慢慢长大。等孩子开始修行,竹子就开始倍增变粗变长。修行越高,竹子越发粗壮。
“咱们现在所在的竹子是整片林海最大的,是婆婆的伴生竹。”
“在这周围的竹子,是其他流派的掌门所在,在往周围辐射开去,是各流派高手的伴生竹,再往外,就是各流派的普通战士,然后,老弱妇孺。”
他们和伴生竹的关系是相互依存的。他们死,伴生竹就消失。伴生竹被摧毁,他们也会死去。当他们战斗时,伴生竹会与他们一起战斗,提供巨大的能量。
渔歌默默听着,等竹山说完,才开口询问。
“山叔,你们所谓的修行,是什么意思?流派,又是具体的什么?”
聊到修行竹山精神一振,稍微沉吟,低声说道:“我们祖祖辈辈传承到现在的,有竹派,巫派,匠派,画派,农派,玄派。也是目前村镇重要的支柱,各司其职。”
“几个流派中以我们竹派和巫派为战斗力量,其余皆为辅助和生活力量。我们相辅相成。”
“我们竹派的主要任务是狙击各种禽兽。比如阴虫,水龙,狼鱼,火鸦,雷鸟这些猛兽。它们一般会伴随洪水,天火,地震等各种天灾出现,它们有的啃食伴生竹的根系,有的破坏我们的家园,带走村名的生命。。。。。。”
渔歌感觉这里怪兽的取名方式和他们的做事风格一样干净利索简短有力。
不知不觉间,俩人聊着天就到了地面。
渔歌始一落地,还没来得及看周围的环境,就被眼前一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孩子震惊住了。他不由想起了故乡的三年困难期。
这些孩子身上的污泥和破衣烂衫倒是其次,直接刺激渔歌的,是他们身上大多有残缺。
独目,缺手断臂,残耳,还有那刺眼的罪字。
他们满是泥巴灰尘的脸上满是好奇。还有这里每个人都有的焦虑和压抑。
渔歌下意识就摸了摸衣服,然后苦笑起来,声音有些哽咽:“小朋友们,叔叔没有带糖。”
这些孩子很明显就是村子里的孩子,却过的还不如他当年在孤儿院。
他对孩子格外心疼,对贫穷和疾病更是在乎。
渔歌甚至感觉自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不管是婆婆说的那些惨痛的历史,还是面前里面有几个孩子缺手断腿独目,眼神却还是那么单纯,带着希翼和好奇看着渔歌。
“这些孩子应该是刚刚锻体成功,准备去林海最北边和自己的伴生竹确定法魂连接的。”竹山冷着脸看着这些孩子。
“我们每年会有一百左右新生儿,然后为了过锻体这一关,每年又会折损一成。”
“一成?折损是什么意思?生病么?”渔歌很多名词都不明白意思,只是抓重点。
竹山稍稍停顿:“是死亡,魂归大山。”
渔歌大吃一惊:“什么?死亡?每年都是如此?”
“是的。渔少爷,这是每个人出生下来后就必须经历的。但凡过不了锻体这一关,孩子肯定挺不过去四岁时体内产生的内灾变。”
“每年都有一批马上四岁的娃要接受锻体。锻体的过程中会有损伤。”竹山指了指几个残缺的孩子沉默如山。
这一刹那,渔歌不敢去看那些孩子。就像他一个安好无损的大人竟然需要孩子去付出去保护自己一样,那样难堪。
他莫名感到了愧疚。他为自己的完整羞愧。
他再一次下意识双手摸着口袋,哽咽着说道:“对不起,叔叔没有带糖。没有带糖,是叔叔不对!”
他住下了嘴,他竟然从本来空空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把糖。
虽然他愧疚于无法面对孩子的干净眼神,无法给他们什么,但当真从口袋里拿出本来不存在的糖——连衣服都不是他的——他还是茫然和恐惧。
然后他笑了起来。
几个孩子根本不怕生,见渔歌拿出糖,他们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起码知道是礼物,就跑上去一抢而空。
渔歌还是笑了。
糖很好吃,是渔歌最喜欢吃的软糖。
竹山对孩子们无动于衷,震惊地看着渔歌,冷峻的脸上满是颤抖,一脸的横肉颤抖得很萌。
他想起了箴言上的话:他微笑着,泪流满面。
后面还有批语:他爱哭,他害羞,莫要直视他。
渔歌感觉很受面前的画面触动,自从他有些模糊的记忆慢慢记起,他自己都感觉自己很古怪。而面前这一瞬间,这些顽童的害羞好奇到欢喜鼓舞。本身的童真加上渐次变化,一股大顿悟加上大欢喜,化成了大造化。
那是一种突破命运轮回的大彻大悟,是一次拨开云雾的大欢喜,一种照见自身的醍醐灌顶。
那是一种失忆许久的人突然间恢复了大量记忆,而这些记忆因为太过庞大琐碎又深刻沉重,使得他一时间感慨万千,流连忘返。一时间忘了眼前的一切。
他像是久未修理的老机器,又像是布满青锈的青铜器,更像是懵懂无知的顽童瞬间成长万万年。
一时间,他似乎回想到所有的一切。
从那小小的木偶,到初见灵性,再到似凡人一样那无数次的轮回。每次轮回都是惨烈收场,灵性沉沦,几次更是差点身死道消。
虽然他不知道旃檀功德佛的存在,起码知道自己是混沌中孕育出灵性的功德木偶,需度无量劫。为何要度无量劫,为何自己次次都能化险为夷没有真正身死道消,他却是不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堪堪理顺了大体上的思维记忆,并根据前世学到的东西搭建了思维记忆塔。他才终于回神。
他深深鞠了一躬,看向眼前的孩子们:“谢谢你们,如果可以,我定会报答你们。”
这种具有“当头棒喝”功能的术法即使在佛门也必须是佛祖级别才能唤醒这般多无量劫记忆的同时并且不伤人魂魄。
功德木偶渔歌本身就是最具慈悲佛性的旃檀功德佛所孕,加上这无量劫的内容大多都是惨绝人寰,稍有成绩就被同事,同行,师兄弟,前辈长辈害死。暗害者有之,强杀者有之,冤枉者有之,甚至虐杀,胎死腹中好多次。几次侥幸活到老年或身居高位,都会被子侄后辈或凶妻恶子害死。加上最后一世他是孤儿院出身,更是感同身受。
大千世界他虽然没有轮回过,但大千世界下的小千世界诸多位面,不管是何种世界生灵他都化身过。
虽然他不知这般痛苦的轮回内容,单论悲惨就连佛祖与天庭之主也未必能比,那黑焱之主所下诅咒的效果在这一刻,久经轮回的这一刻才被打破。殷岚不知具体情由,但也知一般凡人的命运不会一直如此凄惨。无数次的轮回转生没有善果,加上他玲珑剔透的功德木偶之身,被眼前类似场景刺激到返璞归真,破虚成真。
从这一刻起,他就是渔歌,功德木偶如同过去,再也不会回来。然而过去种种都铭刻于心。
那冥冥中的诅咒在这一刻都成了踏脚石,反而使得无数轮回的无量劫难成了积淀,奠定了如今的顿悟。
如同新生。
他心生大欢喜,内心大明悟,也知晓了刚刚他摸出软糖的来由。
佛门讲究四大皆空。地水火风,万物为空。一切佛法真诀都是应了两种。
冥冥中功德之花映射了他的前世种种,竟然使得他水到渠成悟得了“无中生有”这佛法。
虽然只是浅尝辄止的水准,但不妨碍渔歌的好心情。
回想这个新到位面土著居民的惨烈生活。他心生惺惺之感。
他也想知道这个世界为何如此对他。为何他要度无量劫,被无形天道压制的岁月,绝对不少于十万大山祖祖辈辈经历的不知繁几的时光。
他也不服。
“我也想跟这个世界谈谈啊。”渔歌忽获新生,难得调侃了一句。
心中却是万丈豪情。若说刚才之前他对于婆婆他们的嘱托一点信心也无,如今则是信心满满。
毕竟现在的他,久经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