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夏召兄弟五人遵秦王旨意,齐聚内殿,却惊讶发现,并不是如往常般在内殿议事。
秦王亲信侯金英侯公公屏退左右,带着众人进入了内殿的一个不起眼书房,仔细闩好房门后,拿起书架上的一块指肚大小圆石,嵌入案头上摆的墨玉砚台内,叮的一声,砚台一分为二,内里中空,掉落了一把小巧精致的漆黑钥匙。
侯金英俯身下去,掀起书案下方一块地砖,将钥匙插入隐藏的钥匙孔内,吱扭扭一阵轻响,靠墙的几块地砖下沉,露出了微光闪烁的地洞入口。
夏召等人面面相觑,王十一微微摇头,示意就连他等秦王近侍,都从未曾知晓,内殿里还有如此机关。
侯金英对众人讶异的脸色视而不见,站在洞口,把手一摆,做出“请”的姿势。
夏召大步而行,率先走进地洞,陈百年、何遇鹿与阮蓝舒紧随其后,王十一坦然行于队末殿后。
眼看五人已行出十数步,侯金英才猱身入洞,不知在哪里触摸了几下,随着一阵微响,洞口关闭如初。
没了洞外光亮,几人却丝毫不觉昏暗,原来在洞壁两侧,嵌满了星斗般密集闪耀的山枣大明珠,虽则每颗光亮有限,但千百万明珠相耀成辉,却把曲折下行的洞内照得恍如白昼。
也不知转过了几圈阶梯,穿过了几道门洞,夏召等人突觉眼前豁然开朗,在这地下数十丈处,竟开辟出了一片如殿前广场的宽阔所在!
整个空间约有五十丈长,十丈宽,高逾三丈,空间正中是长约三十丈、横跨两端的一片白石广场,规制整齐划一的千块白石板似无波湖面,映照着穹顶之上闪烁的数万颗明珠,显得格外清冷肃厉。
白石广场之后,是夺人二目的金色步道,丈宽的道路竟都是以金箔相嵌,路沿缀以大小、颜色、形状豪无差异的猩红宝石,一派珠光宝气,把步道两边的青砖地面耀出了几分王道贵气。
黄金步道止于一片花岗墙壁,整个空间也于此处似刀砍斧剁般戛然而止,仅余步道尽头一扇雕金漆红的一人高木门,不知这门后又是何种景象?
惊讶于这鬼斧神工的地下空间之余,夏召刚欲抬步前行,却被侯金英拦了下来,道一声“随我来,一步都莫要错了”,便踏着七扭八歪的脚步,舞蹈祭祀般左右摇摆着前行——也不知他是怎样分辨这些看去一模一样的三尺见方白石板,似喝了两缸烈酒的虬蛇,在广场中走出了一条扭曲的道路。
夏召等人见此阵仗,知晓此处必是秦王的隐秘之地,不知藏有多少暗秘杀招,自然不敢大意,紧随其后依次而行,总算过了这片平如水镜却杀机四伏的广场。
侯金英带领众人来到木门前,三短两长轻扣门上怒目燃眉椒图辅首口中的金黄色门环,听得内里一声“进”,便推开厚重木门,站在一旁,显是不便进入,在外看守。
夏召五人依次入内,却发现里边乃是一个别致小院,身后再度闭紧的木门正对着一座碧瓦朱檐、雕梁画栋的二层阁楼,秦王嬴政正站在阁楼之上,手扶楼栏望向五人。
其时,院内除了嬴政与夏召兄弟,便再无他人,若是身怀绝世武艺的几人突生叛意,恐怕嬴政连呼喊都来不及,便会被埋葬于这片奢华豪贵之中。
足见嬴政对五人之信任。
夏召等人本也是做这般想,但此后通过隐秘途径,王十一却对这小院多了些了解,说与众人听时,无不心下骇然:原来嬴政所立之处,乃是院中阵眼,扶手栏杆内侧,藏有诸多按键,只需手指一动,便有钢墙铁盾护卫阁楼,更有千股机关万般埋伏在这狭窄院落内瞬时触发,莫说肉身凡人身陷其中,便是那传说中的仙人至此,怕也要被强弓硬弩、毒气火焰摧个七零八落。
此乃后话,彼时众人心中感慨,嬴政轻飘飘一句“你们来了,寡人好等”,便让夏召等人心头热潮涌动,齐齐双膝跪地,口呼“大王恕罪!但有吩咐,臣等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嬴政面带微笑,柔声道:“几位卿家,便起了身吧。”
“此处乃是寡人所筑地下御书房,知晓者不过十指之数,都是我大秦肱股之臣、社稷之础。”
“此番召你等至此,乃是有密事相商。”
得到秦王如此器重信任,众人低头俯首,屏气凝神,等待下文。
“寡人,有一个梦想。”
“我想要这天空,笼罩同一个国家;我想要这大地,没有国境的疏离;我想要黎民百姓,不再去相互攻杀,不受那战火摧残,全都成为一国同袍,安享和平盛世。”
“我想,把全天下的力量,握在这只手中。”
说到慷慨处,嬴政举臂向天,五指直伸,仿欲触天换日,无尽战世豪情喷薄而发,冲击得跪倒在地的五人血脉偾张、汗毛竖立。
“因此,寡人继位以来,夙兴夜寐,宵衣暮食,好似疯了般扑于朝政之上,时时刻刻想着厉兵秣马、富民兴国,只为了这天下之梦!”
“放眼当今天下,韩弱而庸、赵强而愚、魏坚而昏、楚厉而骄、齐大而懵、燕小而钝,只有我大秦,民心似铁、军坚如金,正是一鼓作气吞并六国,一统天下之时!”
“为了天下,为了世间,为了万民,寡人愿穷尽此生,为后世留下个万载如一的太平江山。”
“此般壮举,便是上古的三皇五帝,却也未能行之。”
“一日未成此功,寡人便是长眠于土下,也无法闭上双眼。”
嬴政神色转黯,略为沉默后,说道,
“前几日的事情,几位卿家已经知晓。”
“寡人怕了。”
“怕的不是死于那荆轲之手,而是怕千古万世的奇功伟绩触手可及,却败于垂成!”
“寡人殿前八百禁卫个个如虎似狼,尔等禁卫之长更是强如鬼神。但却依祖训只得在殿下护卫,危急之时投鼠忌器,唯恐伤到寡人而不敢上前,非尔等之罪,却可致刺髓之憾。”
王十一等人冷汗透襟,叩首齐称“臣死罪!”
嬴政单手微摆,和声道:
“免罪。起身,抬头。”
“自那日后,寡人于生死二字思量良久。”
“寡人……还不能死。”
“还不可以死!”
“恰逢此时,夏召进宫,一场独活战局,让寡人在赞叹之余,有了一些念头。”
“你等五人,单打独斗俱可傲视群雄,联手同心则放眼宇内难遇一敌。”
“寡人想……要你们死。”
楼阁下五人闻得帝王言语,身不摇,眼不瞬,气不乱,神不移,仿如嬴政所说之事,便是天经地义的命令一般,静待下文。
嬴政满意一笑,道:
“入过这小院之人,如今,都已‘死’了。”
“他们俱都死于人间,死于地上;却仍在地下,为寡人,为秦国,为这天下,做着不可或缺之事。”
“你等,可愿自今日起,抛家弃子,舍身投命,做一个死人?”
“禀陛下,夏召已死!”
“王十一已死!”
“何遇鹿已死!”
“陈百年已死!”
“阮蓝舒已死!”
看着目光灼灼的忠诚之士,嬴政心头微定,舒展了一下一直蓄势待发的左掌,知晓今日不用按下隐藏在栏杆后的按钮,引发机关将这五人真正变为已死之人——若有一人提出异议,甚至沉吟犹豫,便需全部灭口,以防日后生患。
年轻的帝王心情不错,面色柔和,对五人道:
“自今日起,你等便是寡人的贴身护卫,名‘帝车’,意为寡人登皇及帝、一统天下的保驾车辕。”
“帝车者,北斗也。夏召为首,是为贪狼;王十一次之,是为廉贞;何遇鹿,巨门;陈百年,破军;阮蓝舒,禄存。”
“文武曲者,寡人另有安排。”
“念及你等忠勇可嘉,寡人准你等返至家中,十日之内,安排家内事宜。”
“并在禁卫中挑选可靠死士五十人,为你等日后属下。”
“十日后,太尉府会下令,命你五人携五十骑,护送要文至函谷关。”
“途中行至第三日,在岹山山谷中,会有一支千人贼匪埋伏,将你等屠戮殆尽。”
“从此之后,这人间便无你等与这五十死士,只有寡人的帝车卫。”
“帝车卫的妻儿至亲,寡人会着人接至嵕山之内,择一山清水秀人迹罕至之地好生安顿。”
“轮值之时,你等需如影随形,不离寡人左右;亦要各取所长,做寡人的眼目手耳。”
“你等后人,寡人会安排文武大能尽心教导,你等也可每年探望两次,以免后继无人。”
“今日便先如此,有何事不明,便去问侯金英。寡人也疲乏了,你等退下吧。”
嬴政说完,转身离去,消失于阁楼之上。
楼前五人互望一眼,知晓当下已无退路,唯有全力尽忠,方可保得身家无忧,便不作过多言语,出得院落,请侯公公引路而出。一路无语,各自回安排事宜。
把五人送出内殿大门,侯金英转身疾走,几个兔起鹘落,便回到殿内那间书房,身手竟是不输于武林强豪!
一路谨慎而行,侯金英再次来到小院阁楼之下,面上略有疲色的嬴政早已等候在此,出言问道:
“这五人面色如何,可有心生恐惧不安?”
“禀陛下,五人面色如常,神态无变,未见有异。”
“……”
略一沉吟,嬴政道,
“与此前一般安排即可。”
“禀陛下,臣已安排心腹盯紧几人宅邸,并以军中好手暗中围之,若几人有不稳之举,擅移家眷,便点火围攻。火灭之时,宅中除了几具焦尸,再不会有任何剩余。于长安城,不过是多了几场火事,传不出一丝风言风语。”
嬴政闻言,略一颔首,眼望着侯金英躬身后退,厚重木门随之关闭销紧,才面色微舒,松开了悬于按钮之上的手掌,揉着眉心,缓步走回阁内,略带疲惫的歌声悠然回荡在不大的空间之中,唱着几分寂寥,几分落寞。
“世人只道天上好,不知云巅路最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