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史记载,天保九年夏,天下大旱。街头盛传乃是春天死去的二王冤魂化为魁拔作祟所致。高洋因为自己亲自祈雨没有效果,一发火推倒了西门豹祠,将西门豹的坟墓挖开暴晒。大旱未消,山东又乱蝗灾。这两件事折腾得高洋每天上朝苦着脸,太史令又禀报天象现荧惑守心,此乃帝星将移之异兆,唯有将帝宫移至晋阳方可化解。于是高洋在痛下决心之后,决定遵照太史令的建议移居晋阳。晋阳位于邺下,离邺都并不远,本是高欢时代高家人的大本营,一应宫殿俱全,但是多年难免年久失修,庙宇多有破损。于是高洋又发丁匠三十万营三台于邺下,大起宫室及皇家园林。
十一月,三台成。高洋登三台,改铜爵曰金凤,金兽曰圣应,冰井曰崇光。以新宫成,大赦天下。登台之后,高洋却缠绵卧榻,药石罔效,辗转不起。北齐子民都说是因为民怨触怒上天所至。
天保十年春二月,高洋因为日渐萎靡的身体,不得不进入辽阳甘露寺禅居深观,唯军国大事以奏闻。为了给太子高殷登基铺路,他又封尔朱氏庶出的老五彭城王高浟为司空侍中并兼任太尉,封嫡出老六常山王高演为大司马,老九长广王高湛为司徒,封皇子高绍义为广阳郡王,封故文襄帝高澄唯一的嫡子河间王高孝琬为上书左仆射。
转眼来到立夏这一天,蝉还没开始鸣叫。晋阳故文襄帝府中内,三兄弟正在游园回廊上下棋。
执黑棋子的一方,乃是高澄和前朝冯翊公主元仲华唯一嫡子老三高孝琬;执白子的乃是王氏所出的老二高孝珩。
生母姓名模糊的老四高孝瓘跪坐在一侧默默地看着两个哥哥下棋,心思却在院子的景致里。
“长恭,你说,我和二哥这盘谁输谁赢?”
长恭是老四高孝瓘的字。
高长恭从夹杂着花香的清风中抽出神来,赶紧定睛审度了下棋局,不好意思的回答道——
“三哥,你就别难为我了。要说这下棋,我们三个谁下的过孝瑜大哥啊。”
高孝琬执黑子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高孝瑜封号河南王,是这府里的庶长子。嫡子和庶长子之间,似乎从来就不会同气连枝。
就连高孝琬这新封的上书左仆射,也是那因为和长广王高湛宫里一起长大的高孝瑜大哥替自己求来的。
但是自尊心奇高的嫡子心里并不十分感激,反而还有一些生气,觉得简直多此一举。这府里的唯一嫡子,先神武帝嫡孙,前朝末代皇帝魏静帝亲外甥,还需要一个庶长子的哥哥替自己要什么官呢?
执白子的老二高孝珩一向在这种气氛中承担居中调和的角色。他催促道——
“老三你还有心思问呢,这东北边你的子快被我吃完了。”他拿起那被团团围住的几个黑子,仍在棋盘外面。
“啊啊啊,刚才那着不算!重来重来!”
嫡子老三耍赖似的把那几颗扔出去的黑子捡了又放回来。
看着已经成家立室却还如此孩子气的弟弟,高孝珩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瞧着回廊外明媚的初夏景致,开口感叹道——
“这样的和平的日子估计怕是不会久了。陛下眼看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太子那边据说已经在连夜赶工登基的冠冕了。长恭你可要抓紧挑好新妇啊,不然这万一有个什么国丧,你就迟了。”
这府里的老四高长恭虽还差几年弱冠,却早已是闻名宗室的美男子。冯翊公主虽然还没有替他认真考虑过成婚对象,问亲的冰人都快踏破了家里的门槛了。要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身份低微到了尘土里,冯翊公主都想过跟他寻一门公主或者是县主什么的。所以看着媒婆送来的名帖,公主一直犹豫不决,高不成低不就的挑来挑去。
高长恭听到二哥突然提到自己的婚事,柔美的脸上红晕泛起涟漪。他眼中秋波暗转,双手在大腿上揉捏着衣袂
“二哥你拿他寻什么开心,估计这小子连男女之事还不清楚吧?整日舞刀弄枪的不近女色,我都担心他是不是养了小厮常随了。”高孝琬还记恨着长恭刚才突然提起老大的事,酸溜溜的接下了话茬。
刚说完,黑子又被白子吃了两个。高孝琬眉头又皱了起来。
高长恭听到老三编排自己,涨红了脸回嗔道——
“三……三哥你说什么呢!龙……龙阳之好什么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霍,这典故你都知道,可以啊老四。战国策读的不错。”老二一脸坏笑的看着老四的脸急的左右乱晃。
高长恭气的不吭声了,站起身就想离开这盘棋自己去园中划船戏水。
看着弟弟气呼呼的背影,嫡子乐得脸上笑开了花。旋即他又看着棋局想到了什么,一脸神秘的对二哥低声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子太子能不能坐得稳还不好说呢。我看孝瑜大哥整天跟着六叔九叔鞍前马后的样子,怕是这二王心里的盘算并不单纯。二叔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还主动的把城内兵权给了九叔,把郊外的军队给了六叔。我看,也真是老糊涂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太后本来就看不惯那李皇后,把着权不想放呢。趁皇帝还在,太后每天去道观那边吹耳边风说李皇后和太子的坏话,想让六叔当皇太弟,二叔留着一口气说决不能够。兵权这事儿,我听说太后和斛律将军联名请奏的。”
“还有这事?我早听说二叔虽然好酒误事,但是却对二婶言听计从,看来也有几分真的,竟然敢为了太子反抗祖母。不过我很久之前听说了另一件事,说是天保元年立太子那会儿,有宫里看字的给太子取“正道”二字,二叔看着这字,说什么殷及弟终,正一而止,喃喃自语的说什么自己身后太子估计得不到。也不知道这话真假。”
语罢他又想起,如果自己的父亲不是被府里那该死的厨子杀了,那现在的太子就是自己了。
“你我兄弟还是谁也不得罪的好。”
高孝琬一听二哥这句万精油的警醒,他一脸装出来的精明,手落下一子。
高孝珩一看这子的位置,笑着吃掉了周围四五个字。
“你输定了。”
高孝琬一看,呸呸手怪这着棋真是臭。刚想悔棋,手就被二哥抓住了。
“我刚才的话你听进去没有?自己别没事到处外面说你是什么文襄帝嫡子神武帝嫡孙。小心给府里惹祸上身。这棋你再毁我就走了。”
高孝琬疼疼疼的抽出手,一听二哥指出自己唯一值得炫耀的地方,神色有点尴尬。心想这个二哥平时也是过于谨小慎微了。自己乃是高澄唯一的嫡子,当然和你们不一样,天塌下来娄太后也会护着自己。
二人正收拾棋盘呢,侍女进来说晚膳已经备好了。
高孝琬输了棋正不爽,一听这话就抖抖身上起身往厅堂走,却被身后的侍女叫住。
高孝珩手上活儿不停,瞧了一眼那侍女欲言又止的表情问到什么事。
那侍女于是才支支吾吾的说,刚才御前的天使说陛下从道观回宫中忽然想到文襄府中坐一会儿看看寡嫂,还说要一起用膳。公主夫人正叫嫡子老三回去赶紧沐浴更衣好好打扮出去迎驾。
高孝琬一听这话乐开了,双肩摇摆着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边走还一边叫着自己老婆的小名给自己准备洗澡水。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高孝珩摇摇头苦笑道。
晚风轻送,暮色西沉。府中的主事者正襟危坐在正厅上,已经为御座熏香完毕,惴惴不安等待着高洋的突然到访。忽然有仆人小跑进来说陛下轻撵已经到了正门不远处,天使呼唤着出去跪着接驾。
冯翊公主此时不过三十出头,一听此话,抬起那张依稀可见当年宫中大乔之风姿的脸,以极为稳妥优雅的姿势起身,徐徐领着后面的孩子们走向大门外。
门外蒲团早已备好,诸人倒身下拜,眼睛看着地面等待着皇帝车马的声音越来越近。
高洋在一名羽林军搀扶下踩着木质的梯子走下两匹马的马车。疯子皇帝的脸上再也看不见去年的狂惑,剩下的只是被病痛折磨的憔悴容颜,和街上要饭的乞丐也没什么多大的不同。
高洋看了一眼跪着的冯翊公主,抬抬手让众人起身,自己在府里管事的带领下到正厅坐定。
丑皇帝看了看这写着暖风堂的正厅,追思着当年和大哥在这里讨论朝中局势的年轻的自己。
他叹了一口气,瞧着寡嫂那一脸冷漠疏远的表情缓缓说道——
“长嫂不必惊慌,今日只是偶然路过此地。想着朕这几年也没有来看看嫂子,就一时兴起过来了。没有其他的意思。”语罢,他身体抖动了几下,干枯的喉咙里咳出一口浓痰。
冯翊公主目光不抬,对着上座微微欠身,用那宛如女尼般不带色彩却音质悦耳的声音回禀道——
“多谢陛下记挂,府里一切都好。”说完,公主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身侧依次坐着的老二老三老四又介绍到——
“这是先文襄帝留下的几个孩子,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了,随时可供陛下驱使。”
语似无情,却藏着一丝溢出的寂寞。
嫡子高孝琬首先对着高洋深深地欠身,急急的开口道——
“二叔——”
高洋眉头一皱。高孝珩赶紧暗中拉了拉高孝琬的衣摆提示他的大胆。高孝琬一笑,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二哥,改口道——
“陛下,臣是先帝嫡子,族名孝琬。于两月前得封上书左仆射,臣那时去陛下禅观处谢过恩,不过没有荣幸得见天颜。今日有幸,孝琬在此谢二……陛下提拔,臣自当肝脑涂地报效朝廷。”
高洋皱着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点,仿佛想到了什么,也不去看高孝琬,而是对着冯翊公主问到——
“朕的大侄子河南王呢?”
河南王,是府中庶长子高孝瑜的封号。
冯翊公主又是微微欠身,回禀道:“孝瑜跟着九王去北边狩猎了,这两日不在府中。”
高洋一听到九王两个字,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九王目前刚刚被太后提拔成了京畿大都督,手握重兵,高洋自己有时跟他说话也要想一下自己的立场。毕竟皇城的安危就在九王的一念之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那刑场上九王大吼的那一句——
猛虎安可出笼。
内心掠过一丝不安。
可笑的是,当时明明是自己下命令烧死二王的。
若问高洋有没有一丝悔意,也不是完全没有。高涣和高浚在铁笼里被烧得灰都不剩,西边宇文护借着机会将军队压进三十里,颇有虎狼之势。于是斛律光没在都城待多久就又领兵去戍边了。高浚一死,这晋阳城里一概政务不知道找谁分担。去年赶上大旱,饥民差点冲进城里来闹事。最近南边陈武帝也刚刚去世,其侄陈蒨即位号为陈文帝,对齐的态度暧昧,似是有讨好宇文护的意思。
烦啊,如果老七还在……
心烦意乱的高洋此时竟然又想喝酒了。
自从身体不行了之后,太后就命令身边的人不给自己酒。他也理解母亲,也曾暗暗发誓戒酒。可是看着这太多回忆的晋阳老宅,自己无法抑制的回忆起和高澄从小到大的恩怨。
高洋一挥手,叫身边的人上酒。
那内监一听,很是犹豫,思索了一下,想着在寡嫂府上肯定不会出什么事,就偷偷跟公主说准备开宴。备少量好酒。
冯翊公主得令,转头吩咐下去。于是管家仓头小跑着下去通知厨房准备开宴上菜。
不一会儿,厅内人案几上酒菜齐备。
高孝琬又是第一个冲出来,敬了高洋一杯满酒。
高洋看着他,又想起了年轻时代的大哥,笑着喝下杯中的佳酿。
许久不碰的酒,怎么可能不甘甜。高洋喝了这第一杯,又接着喝了三四杯,眼中又渐渐浮现出那熟悉的疯狂的神色。
内监看着不好,出去赶紧叫人去禀报太后,以防万一。
老二高孝珩看着高洋脸渐渐涨成微微紫色,又看见他摇头晃脑的拉下领口,竖起一直重踝的脚,心里打鼓按叫不妙。他对着嫡子使了一个神色,让他赶紧别再劝酒了。高孝琬却嗤笑他过于冷漠,二叔难得来一次也不好好招待,回头可是一项罪名。高长恭见此情景,只是怕后面有个什么万一,他从身后悄悄的藏了一个弹灰的软杖在身边。
然而高孝珩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五六杯酒下肚,高洋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他抓着内监的背催促着给他倒酒,那内监显然知道高洋的习性,面露难色不从。
高洋看那内监吞吞吐吐的磨蹭着,勃然大怒起来,站起颤颤巍巍的身子,去推那内监。内监躲开了。高洋一看你还敢躲?怒火烧得更加旺了。他抄起手上的青铜酒杯就往那内监身上砸去。
酒杯被弹到了地上,迸发出刺耳的声音。
冯翊公主见状,鼓了一口气,徐徐走上前,施了一礼劝到——
“陛下龙体着想,今日这酒妾身酒斗胆不进了。”说罢她回过头盯了一眼满脸讪笑的亲生儿子。
高孝琬被母亲这一眼盯的满身不自在,老实的坐回座位。
然而他还没坐稳呢,旁边的老二就冲了出去。
高孝琬抬头一看,高洋居然突然将冯翊公主抱在怀里,低着头闻着公主脖颈间的味道。他脑子里登时嗡嗡作响,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呢,只见老四高长恭也起身冲了出去。
高洋那奇丑无比的脸上似笑非笑,他张开那一口黄牙,对着冯翊公主的耳朵轻轻呵道——
“都说嫂子年轻时候是大乔转世,嫁给了大哥是大乔配了孙伯符,好一对璧人。孙伯符命短,被孙仲谋继承了江山。弟弟今天就是孙仲谋,想替大哥照顾照顾嫂子,让嫂子寡居不再像冰山一样冷漠……”
说罢,他瞟着走进了的高孝珩,用那只有帝王的权威语气不容置喙的低吼——
“当年你父淫我妇,今日我淫你母,有什么不对?庶子再敢近前我一刀杀了这府里的所有人。”
高洋今天绝对是喝高兴了,竟然将此等奇耻大辱当众说出了口。
冯翊公主一听这话全身一震,更加用力的想挣脱,可高洋却抱得更紧了。从身后去松公主的腰带。
高孝珩正心下思量着皇帝的话几分真,初生牛犊的高长恭已经一道白光闪到冯翊公主身边,用那软杖撬开高洋的手,一把推倒了颤颤巍巍的高洋。
高孝琬见到弟弟这个不怕死的动作,吓得冷汗直出。他来不及安抚母亲,却跑上去扶起高洋。
高孝珩从高长恭那里接过发抖的公主,赶紧转身让侍女带公主下去藏起来。
那高洋被搀扶起来之后,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推开高孝琬,上下打量起高长恭那被气愤涨的通红的脸,抚掌阴狠的笑道——
“好好好,我大哥有这么几个好儿子,我不除了,怕是我儿子这位子坐的不会安稳——”他转身去拿桌上切肉的小刀,刚想朝着高长恭扑过去,正厅就冲进来几个身着锦绣的内监。
太后的救兵到了。
高孝珩长舒一口气,拉着两个弟弟赶紧退到两边跪下。
太后的内监瞧了一眼高洋,表面上恭敬的鞠了一躬。话也不说一句就抬手让手下把皇帝架了下去。
高洋看着他们夹住自己,挣脱了几下后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仿佛把肺要咳出来了。脚向后一退踩在自己乱扔的酒杯上,一软倒在一个内监身上被搀扶了下去。
他边走边笑,口中喃喃自语什么大乔,什么孙伯符。
跪着的三子不敢抬头去看,一会儿被那领头的内监搀扶起来,让高孝琬领着找冯翊公主去赔罪。
高孝珩和高长恭对视了一眼,苦笑的回想着今晚这离奇的遭遇。
——当年你父淫我妇,今日我淫你母。
心思缜密的高孝珩内心略过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