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大乱一案,一时成了邺城中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人们除了抨击高洋为君昏庸,滥杀忠臣良将外,还在讨论那刑场救人的羽林卫小将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在重重包围中突出重围脱出生天,简直闻所未闻。于是突然冒出来许多很有想象的传言——
有的人说,自己在刑场亲眼所见,那劫狱之人长着三头六臂,脚踩着风火轮,是哪吒三太子转世下凡匡扶正义。
有的人说,你可吹牛吧。神仙下凡还能失手了。我看肯定是三头六臂的妖怪。
有的人说,妖怪之说言之有理。肯定是正午的阳气旺盛使妖怪遁逃。
有的人说,不不不一定是陛下龙威赶走了那妖怪。看来真龙天子也不都是虚言。
有的人说,你可拉倒吧要真有什么龙威那还能让那妖怪跑了?
等等等等。
但是此等流言在一个月以后也渐渐平静。
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斛律将军府内书房一点通明。
斛律光在灯下欣赏着一副名家手笔——
方相氏捉鬼。
他在灯下反复探看,那方相氏手拿着一把桃花心木剑正在追赶几只恶鬼,身形比恶鬼大出十倍,长得也比小鬼吓人十倍。
只有恶鬼才能镇住恶鬼。
斛律光忽然想到了什么,摸着胡子得意的笑了。
烛光又是一闪,书桌旁的屏风被一道金光从中间砍成两半。
斛律光并不意外,淡淡的问道——
“好大的火气。你是来杀我的?”
传言中那三头六臂的哪吒太子脸上已经没有了面具,在屏风后笔直的站着,手拿着刚刚出鞘的黑金匕首。
“我在战场将你救下,教你饮食男女,十八般武艺,推荐你入宫报效,几年时间就做到了禁军副统领平级。你虽天资过人,若没我悉心教导怕是在那大雪中就死了。你就这么对我?”
“恭喜父亲了。”
狼女同样淡淡的说。没有一丝恭喜的语气。
“哦?喜从何来,我竟不知。”
“听说父亲的小孙女和娄太后嫡出九王的大儿子高纬定下了亲。”
斛律光胡子陡了一下,他想到了什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一时间竟不知道下面怎么说了。
“今夜前来,只为问父亲几句话,希望父亲念在多年情分真心回答。”
斛律光目光微转。
“你且说来看看。”
“第一。我是不是高澄和李祖娥之子。”
沙场老将将画卷轻轻放下。眯着眼在灯下仔细研究起狼女的每一丝微弱的表情。
今夜她的话,句句出乎意料。
他轻抚长髯沉思了一会儿,却看着那一分为二的屏风残骸说道——
“你眼下有的是时间自己细细查访,我说什么你必不会真信,何必多次一问。”
看来八成高浚说的是真话。
“第二。父亲为何送我这面具。”
狼女摸索了一下,将面具双手置于烛光之下。
斛律光彻底震惊了。难道真相真被她看出一二?不,还不至于。
他又想了想,忽然爽然一笑,接着说了一句暧昧的话——
“不错,你虽身上的本事还赶不上老夫,但这心里的本事快青出于蓝了。这面具藏着你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不,乃是第一个答案的根源。”
说完,他用那粗糙的大手盖住自己的左眼,右眼斜瞪着狼女。
狼女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忽而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第三。父亲那日同我说——”
她顿了顿。
“有光就有影。光与影,缺一不可。一同拱卫高齐王室。父亲此话可是真心?”
斛律光哑然。忽然他心底萌生出一种骄傲,自己能亲手培育出此等英才,也算不枉此生。
他别过头,低声问道——
“你真想知道?”
“这第三个问题请父亲务必真心回答。”
“好!”
斛律光突然转过头来,死死盯住刘桃枝。
烛光照亮他的脸,和那画卷上可怖的方相氏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
方相氏为了驱鬼戴上了可怖的面具,斛律光脱下了带着的面具露出般若的真貌。
“那是老夫此生——”
“说过的最恶心的一句话。”
般若的狞笑从脸上渐渐消散,他看见刘桃枝的脸上既不是震惊、愤恨,也不是悲伤或者不屑。那是一种说不出的——
欣慰?
怎么可能?老夫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语,她怎么会欣慰的笑了?
直到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当斛律光被壮士刘桃枝当着北齐末代皇帝高纬的面,用天丝弦从背后拉杀于凉风堂之上,他才真正领悟这让他每每夜不能寐的欣慰的笑。
“听到父亲此话,瞳儿内心着实松了一口气。父亲若说一句忠肝义胆,那瞳儿今夜定会拼上此身与父亲搏杀于这屋檐之下。”
听不懂。这什么意思?
这孩子想干什么?
斛律光那老骥伏枥的深渊中竟然泛起一丝恐惧的涟漪。
刘桃枝倒身下拜,如同卑微的那夜。
大概过了一首绝句的时间,她起身离去,扔下一句今夜斛律光唯一早就想到的话——
“光与影终究无法调和,你我父女情份断于今日。”
此后的一年,邺城内谁也没有见过刘桃枝。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