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浚激怒着牢房里的女人,却暗地里观察着陆行针的脸色。若是巧合,他是不信的。但这个小女娃娃从头到尾都是一脸的困惑,看不出一丝心底的波动。要么就是她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么,这女娃子心里的算计真是连自己都看不懂了。可他一想到那夜她为了两个饼嚎啕大哭的样子,心底就忍不住的泛起笑意。
“回……回公子的话,小女真的没有说谎,这囚犯的事,本是我一时胡诌的,没想到竟然真的藏匿着逃犯,我……我只想寻回我的兄长,和他一起回家。”陆行针低眉顺眼的看着地上,并不敢靠近。
高浚将筷子一扔,手肘支在桌子上,叹了一口气对她说:“你哥这事儿我是没办法了,他多半是逃了出去找你。只是就算抓回来,他这擅离职守的罪名可不小。我虽为一城之主,却不可擅自徇私,这你得知道。”
一城之主?直到此刻,陆行针才隐约猜出了这男人的真实身份。
说到这霸府的主人,不正是那永安王吗?想到那军士对着男人那恭谨的态度,行针心下又肯定了几分。她这一辈子哪见过这等大人物,心下打定了主意,找了根竹棍将鼓鼓囊囊的一大包银子从牢号里挑出来塞进怀里,端端正正的在地上给男人磕了几个响头,引得牢笼里揉着肩膀的女人一阵恶心。
“多谢王爷助我脱出那魔窟,只是家兄的事,实是因我而起。如果这银子能够保家兄平安,那希望王爷能收回去。只是小女多听王爷的美名,也不敢为着自己坏了王爷的规矩……”
高浚有点意外,没想到这孩子看着不大,辞令却句句说的周到,心下对她的兴趣又浓厚了几分。他抄起那筷子夹了一大块肥羊放进嘴里细细的咀嚼着,看着牢房顶上什么东西。
“有点意思。为了活下去,你一个身家清白的姑娘可以去抢东西;为了活下去,你可以卖身给那做苦活的老光棍;为了活下去,你豁出性命的敢在我面前撒谎;为了活下去,你仓促间不惜放弃刚到手的银子当做寻常的石头;为了活下去,你舍弃了你的兄长拿着银子打算走人……”
骤然的压迫感袭来,趴着的女孩愕然的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被揭穿的恍然,刚好对上那男人直勾勾的目光射在她的脸上。
那眼神看得她心里一阵乱撞,但下一秒男人说出的话却将她打入了数九寒冬之中。
“丫头,你很聪明。但很遗憾,这疯女人刚才的话你就算听不懂,但听了就是听了,作为一个王爷,我不能让你活着出去。”男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华丽的短刀扔在少女的面前。
“你自我了断吧,我把这银子多加一倍派人送回你家。”
牢号里的女人看着陆行针含着泪跪着愣在那里,大笑起来。
“蠢女娃子,你以为等来了救星,却没想到等来了灾星。他高家的人一向只会杀人,什么时候学会救人了,那除非这黄天快塌了。”
高浚微笑着举起酒杯,看向笼中鸟,怪腔怪调回应着:“公主说的正是。我高家似乎还真没几个正常人。”
男人将酒杯朝着阴厉的女人遥敬了一下,仰头吞入口中,发出舒适的赞叹,“真是好酒,又有美人相伴,人间还有更快乐的事吗?”
上一秒还温柔的眼神,下一秒就切换成了冷酷,盯着捧起那短刀无所适从的少女,“再不动手,可就得劳烦你身后的军爷了。”
那城防营的统领孙六听见聊到了自己,抖了抖身子站得笔直,将腰间的大刀提了提。陆行针幽幽的环视了这幽暗阴冷的牢笼一圈,拔出那短刀,手柄反握对准着自己的心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难道自己真的无路可退了吗?不,在那一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的这一条命不要任何神佛来拯救,要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里。
刹那间,少女那娇弱的身躯迸发出巨大的冲力,朝着高浚就飞过去。
孙六心底暗叫不好,这永安王天生有着弱疾,从小便无法习武,骑个马都得废好大功夫。他刚想迈步过去,却不知牢笼中的女人什么时候用绳子套住那孙六的脚,和牢栏慌忙中绑在一起,孙六反应过来后,一掌打在女人的肩上,女人吃痛着倒下。正当孙六解开绳索的空挡,陆行针已经冲到高浚的背后拿刀匕住他的心窝。
高浚仍是笑着,一个眼神示意那孙六不必惊慌。他眼角斜吊着问,“为了你自己活下去,你甚至抛弃了你的全家人,可是这样。”
“是。”
陆行针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没看错你。”
“想活就放我出去。”
“你倒是有本事杀我一刀试试。”
女孩嘶叫着狂吼,抬起手在他的胸前怒插了几刀,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高浚说,“别忙活了,这刀还没开刃,我也不是真心要杀你。”高浚起身将她挣开,拉了拉略微有些散乱的锦袍,孙六终于挣脱出来,将陆行针反缚住摁倒在火盆旁。
高浚看着火光映照出的少女狼狈的侧脸,仿佛若有所思。
“陆令修……陆令修?噢,是他!!”高浚大叫,“把这孩子带下去,我自有用处。现在,我还有不少话要好——好——问问公主呢。”
火盆的光影将男人的影子拉的很长,蜷缩在角落的元玉仪听见男人话中上扬的尾音,起了一身鸡皮。
手中突然的一热,多出一个暖焐子,将陆太姬的世界从那遥远的地牢里拉回了凉风堂中。
“干娘,别冷着手。”穆黄花乖巧的说。
陆太姬回过神看着穆黄花,“好孩子,太上皇帝的药,皇太后今天有带过去吗?”自从高湛身体不太好之后,陆太姬比谁都担心着他的身体,整日的待在药房里研究着补药。
“带过去了干娘,乾寿堂那边回了话说吃了见好呢。”
陆太姬捻起丝绢的一角展开,绽放出笑颜。
“那就好,那就好。”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覆盖着一切污秽的东西。
大定元年(581)二月,北周静帝禅让帝位于杨坚,杨坚沿用自己的封地,改国为隋,定都大兴城(今西安),北周覆亡,杨坚改年号开皇。
开皇八年冬,隋军正在兵分三路合围南陈都城建康,与南边的杀阵之声响彻云霄不同,晋阳的花街柳巷中今日依然是莺歌燕舞,人气蒸腾,来往的客人们络绎不绝,只是明显可以看出,多了不少新贵。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
丹楹刻桷、飞阁流丹的郁兰院那堂皇的正门后,新进前台迎客的管事雷淼正在最后的整理自己的仪容,做营业前的最后的修饰。雷家从事这一并不光彩的职位,已经是第三代了。今日他比起平日,更加小心谨慎,只因今日的郁兰院中,将会有一件热闹非凡的盛大活动。
今夜,满晋阳城中的达官显贵,就算不能亲临现场,也一定会叫手下远远的观望着见证这千百年来未曾听闻的盛举。
此时,一名机灵的小厮上前奏道:“雷管事,一应筹备已就位,请管事过目。”
雷淼合了合胸前的衣领,背着手缓步走到那一人高的红纸板前,上面赫然的写着从今夜算起的半个月的日期,从顶格标写到了底格,像是一张记录每日工作的表格。雷淼点了点头,又巡视了一遍今日一楼花厅中的各色陈设摆件,询问左右点心奶水可否备齐。
待到一切准备妥当,雷淼最后的整理了一下衣袂,吩咐左右可以开门迎客了。
此时的门外,满城的勋贵公子早已围得水泄不通,等到小厮徐徐的将门缓缓拉开,人们吵嚷着鱼贯而入,偌大的一楼花厅顷刻间就坐满了人。
虽然院里的生意一直都不错,但少不经事的雷淼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场面,难以自控的吞了一口口水,他脸上堆砌起服务从业者的标准笑容,快步走上厅中的舞台,喧闹的人群渐渐的安静了下来看着他。
雷淼声音高亢圆润,富有喜感,让人不禁想起那经常拿着一根棍子站在高洋身后的少年王。
“诸位贵客!满城的贵人齐聚我这小小的郁兰院,今夜的盛事必将载入这晋阳城中花街的史册!年关将近,又到了这一年一度的郁兰院和馥兰院的打擂活动。每年的这个时候,贵客们没少捧场,我雷淼先谢过!”
说罢,他躬身深深地一鞠,但台下的客人们并不买账。
“雷老弟!废话少说,快点进入正题吧!我今日钱都带够了,就怕美人羞涩!”
雷淼抬头一看,是那崔侍郎。
“崔侍郎,你瞒着令夫人偷偷出来寻花问柳,也不怕回去跪搓衣板!我看,这胡太后第一天的生意还是让给我吧!”说话的,是那做药材生意的黄老板。
只有在这种场合,客人们才能稍微的摒弃尊卑之分,似乎只有金子的多少才是唯一彰显实力的依据。
特别是今夜。
台下众人看着崔侍郎和黄老板一来一回互相怼,顿时哄笑开了,都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
前朝皇后青楼坐台,换了谁也无法自控。
雷淼咳了一下,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他抬起头,还是那副职业假笑。
“诸位!不管今夜谁人抱得美人归,当这第一天的至尊,都还别伤了和气!诸位都看见了我这台下的红纸板了吧?从今夜起的十五天,我们的压轴胡皇后将会用她那侍奉过武成帝及奸臣和士开的娇躯侍奉您!只要您有足够的金子!今年,我郁兰院将一雪前耻,定将打败馥兰院,夺得花街营业额的魁首!”
台下之人一听,炸开了锅。
十五天,十五天!!只要你有钱,可以从初一包场到十五!
雷淼话不多说,接过小厮递上的木质小锤,狠狠地敲了一把铜锣,碰撞出巨大的噪音,震颤着木质结构的郁兰院掉下一层灰,沸腾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下面,胡皇后初夜拍卖活动,正式开始!起拍价,二十两黄金!”
二十两黄金!这价格都可以买几十个姬妾了。台下的一半人囊中羞涩,一听到这起拍价,不自觉的脖子缩了缩,吓得悚然变色。剩下的一半人心底暗喜,前朝皇后,就值这个价!没点家底的,趁早滚开!
这是王者的游戏!
又是一声铜锣的巨响,拍卖会正式开始!
“二十五两!”崔侍郎高高站起来举起双手。
“二十八两!!”像是抬杠一样,黄老板也站立起来吼道,轻蔑的看了一眼崔侍郎。
“三十两。”淳于将军微微抬起手,喝了一口沸腾的奶汤。
众人齐齐看向他,看来这个时代,还是军人挣钱快!人群短暂沉默了下来。
雷淼一看,这可不行,才刚刚开始呢,他高声唱道:“淳于将军三十两,三十两有没有更高的!三十两一次!三十两二——”
“四十两!!”黄老板涨红了脸,急吼吼的站了起来,众人又是一阵唏嘘着看向他。那崔侍郎见状,显然是在自己的预料外,闷闷的坐了下去,咬牙切齿的看着黄老板。
哪知,这黄老板的一声怒吼彻底的打开了局面,人声一浪高过一浪,将拍卖会推向高潮。
半个时辰后,拍卖会结束,雷淼亲自将拍卖的价格按照由高到低的顺序誊写在红纸板上,将十五个夜晚排的满满当当。
——这胡皇后有的忙了。
雷淼心想。
但他没时间感叹前朝皇后的命运,誊写完后他水都来不及喝一口,急匆匆的上楼,来到顶楼兰字第七号门外。
他整理了一下风尘仆仆的仪容,谨慎的敲了敲三下门。
一位貌若天仙却冷若冰霜的女侍,身着猎装,头插一凤尾花宝簪给他开了门。
在穆黄花的带领下,雷淼躬身缓步走向里间。
兰字第七号房的暖间卧榻上,重重帷幕后,赫然斜坐着老去的娉婷女人。
“禀陆媪,拍卖已有了结果。”
“噢?几何。”重重帷幕后,语似无情,却漏出一丝按捺不住的好奇。
“淳于将军,聘资五十六两黄金拔得头筹,其余低至二十五两黄金不等。”雷淼擦了擦额头的汗,回味着这疯狂的一晚。
“将淳于将军排到明天。秦王殿下那边来了人,扔下一百两黄金。这孩子今年才十七八,倒是挺会玩,让我想起了……罢了,胡皇后开心就好。对了,南边晋王送来的一百名江南女子应该快到了。”
雷淼思索了一下,回禀道——
“禀陆媪,不出意外,后日或可以到。”
“郁兰院和馥兰院,各留四十个资质蠢点的。挑那聪明的加以训练,扩充——”
扩充间谍部队的人数。
“小的明白,请陆媪放心。”说罢,雷淼识相的退了出去,恭敬的从外面关上了门。
侧立一旁的穆黄花脸上微微有些怒气。
“干娘,这晋王让我们的人暗中盯着北边局势,我们的死伤这几年可不少。这一百名江南女子,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陆令萱手臂轻抬,穆黄花会意,将她从卧榻上搀扶起来,并小心的为她披上了厚厚的棉袍。
孤苦一生的老人步履瞒珊的推开那顶楼小小的轩窗,此时一阵北风急速的涌入温暖的房间,开皇八年的第一片雪花徐徐降下。
那雪花被风裹挟着,飘荡着旋转,缓缓降落到苍老的女人褶皱的鼻翼上,让她恍惚间回忆起第一次见识到这热闹的花街那夜的往事。
雪中高浚一身红衣黑氅,灰白的短发矗立在喧闹的人群里,含笑看着她。
“黄花,今年的雪,看来也小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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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兰院和馥兰院从东魏开始就是皇家的秘密谍报组织,自从高浚与元玉仪联手后,知道了当年高澄被杀的内情,同时接管了元玉仪手中的前朝谍报组织,想杀掉元玉仪却被她逃了,从此以后琅琊公主元玉仪就开始流落江湖。高浚死后,这一系统一度停止活动。在陆令萱当上陆太姬后,为了猥琐发育控制朝局,找到旧部重新建立了起来。北齐亡国,陆令萱靠着这里将自己和胡皇后藏起,暗中窥探局势为权贵卖命的同时,也发挥了胡皇后的余热和兴趣爱好(与野史一致),带着穆黄花过着平凡快乐的晚年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