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扫做饭,洗衣待客,只要雷婆子吩咐的,她总是悄无声息的完成。雷婆子问什么,她也温声细语的笑着回答。就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半个月,雷婆子总算渐渐的对她放松了警惕。一天,她干完了活儿,雷婆子招呼她进了一个雅间。要知道这都是平时姑娘们接客地方,她一个杂役,除了偶尔会送东西进来,并不敢长待。
雷婆子将肥大的裙子往上提了提,艰难的坐在缕空的花凳子上,桌上放着一张纸和两样小菜。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放在那张纸上,笑着对陆行针说:“这是十两,你签了这身契,马上归你。”
陆行针一身粗布麻衣,看着那灯下泛着金属光泽的十两官银不言语。
她清楚的知道雷婆子的意思,如果她在这张纸上画了指印,那她可就正式成为了流莺了。
“妈妈勿怪,我家中还有爹娘,此等大事,我岂敢擅自做主。只盼着爹娘要是不能来,我那城防营的哥哥来一趟也好。”
雷婆子一听,桌子拍的震天响。
“不识抬举,还敢跟我耍花招!”
那天,雷婆子给她安排了双倍的苦力活,却只给了她晚餐一个馒头。但小小的她硬是咬着一口气不松口。这几天,她将郁兰院里外上下的构造暗记于心,趁着送饭的空挡,还将院内有多少小姐,以及小姐内部的等级摸了个差不多。
她发现了一件怪事。
顶层的包厢,按理说接待的都是贵客。但兰字七号房间里却从来没有客人进去过。但她敢肯定,里面绝对有人住着,因为每天由专人将饭菜送到门口,也偶尔还有丫鬟进去待很长的时间不出来。她本能的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个什么秘密,但她的目的只是想找出郁兰院里守备的空挡好摸出去,其余的事她只是暗暗的记在心里,却没有多在意。
那天早上,客人们散去过后,她正在顶楼擦地板,只见从兰字三号房间里走出来一位身着华贵的翩翩公子。初看时,那人背对着走廊,房里的翠翠小姐正在为他整理好衣领,完事了还伏在男人胸前缱绻了一番,看得陆行针脸红了一下。
从楼下走上来两个身穿戍卫模样的人物,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城防营的人,她狠吞了一口唾沫,一颗心陡然的开始跳动起来。
“公子,车马已经备好,段韶将军还等着公子回去商量驱赶饥民的要事呢。”戍卫恭敬的在三步开外弯腰回禀道。
那男人怀里还抱着温软的香玉,一听这话有点不太乐意。
“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别穿军装进来,小心把姑娘们吓着。”
“公子的人,怎么会把我们吓着呢~公子今夜可还来?”翠翠问道。
“来,怎么不来?你在一日我来一日。”男子侧过头咳了两声,发现走廊的尽头那擦地板的女娃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直到这一刻行针才看清那贵公子的样貌。
他内着描绘着玉兰花纹样的绫白长衫,外披一件纹着双角螭龙团纹的暗青色外袍,外袍的衣边处用白色的兽毛裹边,直直的垂到地上,看上去十分暖和。这人身量修长但略显瘦弱,脸部的轮廓看上去像是被打磨过的没有多少血肉,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发梢只扫到肩膀却极有光泽,似乎是得了一种病。
“我记得你。这不是那偷饼的女孩儿吗?”男人看着她,淡淡的语调中夹杂着几丝傲慢。
陆行针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正是让她困于这牢笼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自己那天夜里和他撞个满怀,那店主人又岂能追上她。如果她没有被追上,现在又何至于在这里。
但那富贵书生模样的人物毕竟也是客人,她就算心里有火也不敢表现在脸上。行针放下手中的活儿,恭谨的走到男人的脚边,盯着男人衣衫下摆的一块隐约的污渍刚想说话,从后面滚过来一个圆胖胖的东西。
“公子莫怪,这小丫头来了没几日,怕是唐突了贵客。”雷婆子满脸堆笑的将陆行针藏在自己身后,语调中不知为何,带着几丝畏惧。
“雷婆子这般护着可是少见。我看这娃子长得还不错,年纪也到了,何不梳拢上,也好过在这干些杂活。”
雷婆子一听,知道男人隐约猜出了她的要害,周旋道:“这孩子能让公子青眼有加,也真是三生有幸了。只可惜这女娃子才买进来,什么都还不懂,眼下只是略微学着做点杂活,没什么规矩怎么上得了台面。”
行针还跪在雷婆子的阴影里,看着地板不知道想着什么。
城防营,城防营,或许……
那男人笑了下,刚想把下一句问出口,雷婆子身后的少女就冲出来拜倒在自己的脚下,以头扣地。
“统领明察,小女乃是城防营陆令修之妹,进城寻家兄,却落入这郁兰院。大人不信自可去……”
话还没说完,雷婆子侧过身一脚将她踹成仰倒。
“公子别听她瞎说,我这郁兰院您是知道的,从来都是清清白白……”
那客人看着被肥胖的老鸨一脚狠劲踹在地上抱着手吃痛的女孩,又想起初见时的场景,心下多了几分猜忌,“清白?我看可不见得。我没记错,这郁兰院以前可是宫里的产业。”男子陡然的打断了老鸨的话,“他元家的产业还能火到今天,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一句话让雷婆子僵在那里,不敢再多说一句。她盯了一眼一旁的翠翠,示意她赶紧说点什么解一下燃眉之急。哪料,那趴在地上的少女这时候却开口了,说了句了雷婆子怎么也没料到的话。
“统领明察,这郁兰院里确实窝藏着朝廷的嫌犯,就在……就在……”陆行针看向走廊的尽头,“就在兰字第七号房。”
不管怎么着,先逃离这个地方,最好能因为举报被抓进巡防营,这样就能见到她哥了。
男人一听,来了兴致。雷婆子明显周身一震,面色铁青,无端的开始流汗。
“哦,朝廷的嫌犯?还有这种事。”男人饶有兴致看着胖女人,试探道。
“公子别听……听她瞎说。”雷婆子眼珠急转,“这兰字第七号房并无人居住。”
“有没有人,查一下不就知道了。来人!”贵公子三步开外的那两名士兵走上前来。
“外面再叫二十个人来,将这层楼每一间都搜查一遍,再将这女娃子绑回城防营,查查她说的是不是实话。陆令修这名字,我怎么好生耳熟。”
他背着手下了楼。
外面等待的一小队军士鱼贯而入,将前后门围了一个严实,开始逐一排查起来,可怜还没来得及走的几位晋阳城中的显贵被狼狈的从房间里拉出,互相一见很是尴尬。
陆行针被带到了巡防营,那两个押送她的士兵细细查访后得知真的有陆令修这个人,可两天前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擅离职守逃了。等到晚上,几名军士领着她进入临时关押犯人的大牢,说是公子有点事情要问她。
陆行针见找不到哥哥不说,自己估计这次还得在牢里蹲一段时间了,步子挪的很慢,领头的官差催了她好几次才被推搡着来到重重把守的牢门外。
刚被领进了牢房,一股阴冷的潮湿夹杂着稻草的生臭味迎面扑来。
与这一片破败极不相称的,身着锦衣的公子却早已在尽头一间特制牢号外备下一桌好菜,脚边燃着一盆炭火暖着双手。
她心下狐疑泛起,被身后的军士推搡着往前,立在牢号几步开外不敢靠近。
那男人看着她畏畏缩缩的样子,笑了笑,自己给自己倒上酒,头也不抬的说:“坐吧。你举报有功,这是赏你的。”轻浮的男子从袖子里摸出一包银子,随意的扔在她的面前。
有功?这是什么意思。
陆行针弯下腰,捡起那被鹅黄的锦袋包裹的沉甸甸的银袋子,少说也有五十两。她满腹的疑问踌躇着刚想开口,猛的一只莹白的玉手从华服的长袖中伸出铁色的牢镧之外,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将她按倒在地,镣铐金属碰撞,那兰字第七号房间里的神秘人如今正被脑体倒悬在幽暗的牢里,如困兽般暴怒嘶吼。
“贱人,贱人!是谁派你混进来的,是不是我的好姐姐!她是不是见不得我在外面过的好!是与不是,说!话!”
陆行针猛地被人掐住了咽喉,受了惊,瞳孔怒张,一口唾沫哽在喉头被女人的手死死地捏住。她隐约可以感受到那女人修长的手甲深深的嵌入了自己的肉里,疼的快要刺入自己的气管。也不知那女人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她脚在地上拼命挣扎,脸被涨的紫红,双手死命的想拨开那滑嫩的手,脖颈间手的力气却没有一丝的松动。
恍惚间,陆行针从地上抄起那包银子砸向那女妖怪的眼睛,女人吃痛一下终于松了手。
陆行针赶紧在阴冷的地上翻了个滚缩到一边,仰着大口喘着气,呛出几口口水,哪知端坐着的男人却笑出了声。
“哈哈,有意思,为了活命到手的钱也可以不要。人这种东西真是有意思。”
“高浚!你个登徒子,本公主今天落在你的手里,你就别想我还能把你兄弟那些丑事忍下去!你在你家老大和老二之间可没少挑事儿坐收渔利,趁早一刀杀了我,不然等我出去你可就难了,哈哈哈哈哈!”
高浚安静的喝着酒,余光扫了一眼那牢间里身披华服的女人,轻蔑地说:“想不到昔日宫中高冷倨傲的琅琊公主,居然忍气吞声在青楼里藏了整整一年。怪不得我说去年那事儿过后你就失踪了,二哥搜遍了邺都也没找到你,原来,竟然就藏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我曾听说那郁兰院和馥兰院以前都是你们元家打听消息的暗探窝点,看来竟然有几分真的。”
牢里的女人那足以入画的脸因为怒火而扭曲,变得不再协调对称。
“你高家真是追着我元家来杀啊,我只恨我不是个男人,没本事将你们高家的杀几个来泄愤!”
男人翘着腿,吃着菜,对女人的叫骂仿佛毫不在意,“瞧公主说的,好像这几年我的日子就好过了一样。我在邺都培养的几个嫡系被二哥除了不少,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二哥是个这么厉害的人物?”
元玉仪抿着嘴,愤恨的说:“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你高家汉狗出身,想要号令这鲜卑人的天下,唯有靠着高欢那寡妻娄昭君,她现在俨然是一副精神领袖的做派。你一个庶子,拿什么与高洋争?”
高浚斜睨着倒吊着的女人,说:“有何不可?这天下难道是他高洋一人的天下?只要我手里捏着这晋阳城,再把段韶将军笼络到手,我就有的是资本和他母子慢慢斗下去。你元家没了,可谍报系统似乎还在运转,你藏在郁兰院就是铁证,我曾听说这郁兰院训练间谍的手段高明,是跟着传说中的那丽春院学得的。怎么样啊公主,考虑一下,我们联手怎么样?”
牢笼中的女人捂着肚子笑了,“联手?好啊,你倒是先把绑着我这绳子松了。”
虽然她表面上倔强,可这被倒挂了一个时辰,脑的供氧不足早就折磨着她头痛欲裂。高浚对一旁的孙六点了点头,孙六会意,拿出一串钥匙打开那牢间,将女人稳妥的放下来。
高浚转头看着地上慢慢爬起来的小小人儿。
陆行针对于这两人的话一句也听不懂,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正想着要不要悄悄退出去呢,就被男人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盯上了。
“丫头,我问你,你到底是谁派来混进郁兰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