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雨又下的急起来,连更鼓声都被这雨声淹没过去了,喧闹繁华一天的上京终于完全安静下来沉入墨色。端亲王府也不例外,除了正门和各处值夜门房还有光亮,其余漆黑一片。
载水居,在王府东路靠后的位置,和依山居中间隔了一个约莫一亩多大的湖,名曰艮湖。上京各皇族官宦府邸,要说挖个一亩多大的湖,能做到的人家不少,可是要挖这么大一个活水湖,除了宫里,看遍整个上京那也算是极难得的。水是从王府后渭河支流单引出一股,从东路进府自西路出府依旧归入支流。渭水水清,整个王府靠中后一些的院子便都有了活水流过,或积成小池,或弯成小溪,连着浇灌花树,浆洗洒扫的水也就是这些了。府里最大的湖就是艮湖,艮湖南边是载水居,是淑敏郡主的院子,艮湖北边是依山居,是荣寿郡主的院子。
夤夜漆黑,大雨织成密网,一道黑色影子刷的撕破雨幕,横穿艮湖,悄无声息瞬间便没在夜幕中。载水居一片黑寂,正堂东屋后的一扇窗户忽然轻轻被打开又轻轻合上,窗内帘子一动翻进一个人来。谁知屋内竟是灯火通明,原来这屋子内门窗竟是用双层夹棉厚锦蒙了个严严实实,在外头瞧竟透不出一丝光亮,来人卸下黑色披风,赫然是内里一身墨锻寝衣的荣寿郡主延龄。这载水居正堂,西屋是寝室,中堂是会客处,东屋是书房,三处只是以纱幔珠帘相隔,日间将纱幔珠帘拢起,便能显出开阔通透来。这个延龄极熟悉,因为她住的依山居格局布置与这里基本一致,正打算要掀帘子出去,隔着纱幔珠帘就瞧见对面来的人影,果然帘子一掀如颐进来了。
“你倒是准时。”如颐一面说一面笑着上下打量着延龄,“你这是要合着锦衣夜行这个词吗?”
“这火烧眉毛的能不准时吗。”延龄边说,边伸出手指指如颐身上的寝衣。“这不是防着不测嘛,万一有人发现,我这回去不是往被子里一钻就成,再退一万步说,还能说咱两今天约着住一块儿。”
如颐抿嘴一笑,低头见她从雨地里过来,地上竟然没有水印子,显然鞋底未湿,瞧了瞧延龄裙下,穿的是一双青锻绣茉莉花薄底鞋,便道“你这功夫可越发进益了,这么大的雨过来竟然能不湿鞋底。”
延龄略提起裙子露出鞋面,撇了撇嘴道“还差的远呢,没瞧见吗,身上雨水淋的可不少,再说就这么点距离,不湿鞋是底线好吧!”
如颐抬眼瞅了延龄一眼,笑骂道“显摆吧显摆吧,功夫比我好让你得意!你师父那点东西都快叫你掏空了吧?”
延龄哈哈一笑,“早呢吧,他东西多着呢,关键是抠门小气。”说着放下裙子在小圆桌边坐下,“再说咱倆学的不是一路功夫,这可不好这样比。”
如颐吃吃一笑“得了,说正事吧。”拿了条干棉布巾子给延龄,顺势在一旁的圆桌边坐下,“福晋那边说了吗?”
延龄接着棉布巾子边擦身上的雨水边说,“说是说了,可额娘心里难以接受,情绪不稳。想也是,大哥是额娘的嫡长子,以前出去都只是去办些分项的军务,这次可是要真真切切的临敌,父王十多年没有挂帅出征,大哥自然也就没有跟着去历练的机会。额娘突然听到这么个消息,立时就要找父王,可父王出征圣旨一接转身就出门去了,额娘连着打发几波人出去找,不管是真找不着还是假找不着,总之,别说奴才什么也不敢说,就算是我,这时候总不能说父王是去了通州别院吧。”
“然后呢?”
“额娘找不到父王,回头就要找大哥,我劝了半天,说大哥马上要出征,正是万事繁杂的时候,不可耽误,又告诉额娘已经写信给二哥了,让二哥信到速归,这才暂时安抚下来。”延龄说着脸上也露出了愁容。
“这倒是,福晋身边有二哥在应该也能稳得住。二哥出门也有快半年了吧?”如颐又拿了一条热毛巾给延龄擦手。
“可不是吗,到四月底就半年了。哎,看看咱们这几个哥哥,大哥心思重、心又软,从小喜文不好武,孝顺、友悌挑不出一点错,娶了大嫂更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可总觉着差点什么?二哥嘛,性子洒脱、不拘小节,成日间好结伴访友、游山历水。三哥就是没长成的孩子,玩玩闹闹、朝三暮四,今天醉心诗书音律,明天就能招猫逗狗,就还没个定性。说起来,我以前最羡慕二哥的性子,可现在临大事才觉得,怎么三个哥哥都尽是些三不靠的角色。”延龄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对了,说起大哥,你今儿见大哥怎么样?”
如颐听延龄说三个哥哥一时听迷了,忽然听见延龄喊她才回过神来。
想了想才蹙着眉头说,“大哥的性子你刚刚不是都说了吗,还能怎样?”说着从烧银碳白云铜小炉子上提了银壶给延龄烫烫的倒了杯牛乳茶,“不过,有几点出乎意料的地方。”
延龄擦手的动作一停瞧着如颐,“大哥?有什么出乎意料?”
如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接着说,“第一,大嫂怀孕不久,大哥便发现了三年不孕的原因。第二,大哥似乎对端亲王府江河日下的现状开始有了些猜测,可又不敢面对,终日里有些惶惶不安。好在他是极谨慎的人,知道这里头水极深,跟谁也没敢提。”
延龄放下帕子,端起牛乳茶烫烫的喝了一大口,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刚才雨里带的寒气呼出来一般,这才说,“真是难得,难怪有端亲王府这种名声在前,大哥这个世子居然在外头还略有些贤名,不容易啊!大哥儒雅和善、聪明心细,以前不说,咱们都太小,但这十来年,明里暗里、哄哄闹闹,以大哥的天分和位置,能瞧出这花团锦簇里头藏着刀光剑影也算在情理之中。”延龄说着突然放下杯子瞧着如颐道,“誒~你说大哥只是世子,还才二十岁就已经觉出不对了。父王呢?他可是当了二十多年端亲王的,三十岁之前也是名震西北的悍将,这事...”
如颐低头看着杯中袅袅热气,半日方道“不知道。王爷善战,不到三十,手中一口螭龙断金刀便有‘万人斩’之名,但这么多年在朝政上却从无建树,谁不知道端亲王空领个提调吏部的名头,一应事务都是上书房承办,吏部事务在王爷这里不过走个过场。”如颐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大约先阿拉坦那木齐王妃的事,叫王爷伤了心神,也迷了心智。再说,王爷...我从来就不熟悉。”
虽然十多年了,可延龄每次听如颐说一次阿拉坦那木齐王妃,心里就跟着酸疼一次,她自小不知出生哪里,父母何人,虽然在富察福晋处享了不少孺慕之情,可心底依然意难平。何况如颐亲生母亲早逝,虽有个父亲却是这世上最恨她的人。明知道父母是谁,却连唤一声父王、额娘的资格都没有,想来心里自然比她凄苦百倍。
延龄知道自己方才话说的路子不对,触到了如颐的痛处,可今天这事又绕不过去,“其实我也不熟悉,这话不是安慰你,我虽比你见他多,可细细想起来,不过日常请安问好,我确实也不熟悉他。”
如颐伸出提银壶的手顿了一下,抿了抿嘴唇道“现如今揣测这些都没什么用”,说着给延龄添了些牛乳茶,“咱们俩发现些端倪,还是因为你八岁哪年意外在听风阁三楼玩,睡迷了听到的那次谈话,还把你弄得心惊胆战病了大半个月,吓了个半死。之后绞尽脑汁找机会咱们见了面说着说着才起的疑心,这种事旁人想要看出端倪,太难了。”
延龄收了收思绪,“我知道你对大哥有些失望”,延龄端起如颐面前的牛乳茶放到她手中,“可也不能全怨大哥,大哥毕竟只有二十岁,虽然是长子,瞧着也是千尊万贵长大的,可从小也没得过父王几日教导照拂,性子好些还随了额娘。大哥从十四岁就独自开始代父王处理军务,宗族事务在你回来之前虽说是额娘在管,可私底下许多事都是大哥在担待。额娘身体一直不好,早些年心情郁结不开,这几年大嫂进门稍好些,也不过是个青灯古井般的心境。大哥他一个人,父王、额娘、大嫂的几头关顾,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如颐听了放下茶盏道,“我也知道,只是心里有些着急了。可这局面再退,再退就没有路了。”因为是晚间,如颐只穿了日常珍珠白云锦寝衣,一头乌发散在肩背,直垂到腰下,显得日间里一成不变,像被霜雪冻住的面孔灵动柔和起来。
如颐、延龄虽年纪还小尚未完全长开,可皆算是倾国颜色。如颐一半满人血统一半蒙古人血统,个子更高挑一些,眉目清俊、皮肤白皙、眼眶略深、眼大且长、鼻梁挺直,现在还未成年,颇有些不辨雌雄的颜色。而延龄身量纤巧、眉目柔和、眼睛又圆又大,鼻翼小巧鼻尖微翘,殷桃小口嘴角天生带笑,一瞧就是讨人喜欢娇俏女孩儿。
延龄听了如颐说没有退路,眼神暗了暗,“是啊,那天小朝会,当着内阁众臣和我的面把父王骂成那个样子。都说子不言父过,可我还在那儿呢!若不是之前咱们已经略知道些这里头的首尾,那只要从我稍稍开始懂事起,这端亲王府于我这个捡来的郡主而言,不就是如同沼泽泥潭一般吗?再瞧瞧府里这几十号女人吧,正室也好,妾室也罢,有几个不是出身尊贵、家世显赫的,可细看一看,主子里头从福晋、王妃到大嫂顺边儿数过来,哪个是能管家理事,拿捏得住的?西边儿倒是有不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心机胆量都是一等一的,可那些都是些姨娘啊,一帮子姨娘里头不少出生比正室还要强,这内宅能不折腾吗?这又怎么能单怪外面把咱们家的名声传成那样呢?”
如颐冷笑道“若不是如此这般照拂,再加上舍儿子偏心端亲王的戏码,上头体恤忠臣良将的名声怎么传。”如颐冷哼一声,“这出唱的可真好,既表明了偏着端亲王,又连消带打削弱了瓜尔佳氏的力量,还把两家挑出了仇恨,真正的好弓手,一箭三雕啊!咱们家哑巴吃黄连就算了,赔了名声还要感恩戴德也算了,可我这一年多回来瞧着这样子,只怕是要咱们乌拉那拉氏也走钮祜禄氏和舒穆禄氏的老路了。”
延龄忽然伸出手握住如颐的手腕,直直看着如颐的眼睛,眼里泛出泪光急切的问,“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吗?前些年你一直不在,我年纪又小,日常里也没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咱们通信虽说算是隐秘,可也不是能说这种事情的,我早就隐隐觉着不对了。日常出入宫城,官员也好,奴才也罢,大概因为我年纪小不大特别避讳我,从人后议论里是已然听得出些端倪来了。”
如颐听着蹙起眉头,一双浅樱花色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面上显出了些焦急的神色。忽而张开嘴呼了一口气,松开有些紧张的面容,微微抬眼看着延龄道,“好在,我们并没有完全处在劣势,好歹在他们螳螂之后,尚有我们做黄雀。”
延龄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道“你说,我们倆这出戏能瞒得过...”延龄用食指指了指上面。
如颐使劲眨了眨了眼睛,逼回眼眶里的泪水方道,“不知道,但是被人怀疑、有人核实是一定的。按理说咱们从不到六岁分开到我去年初回来,在外人眼里我们几乎从无来往,也没见过面。六岁以前不懂事应当不大会引人注意,查我倆的交往也就能从去年年初查起。”
延龄皱着眉头一面细细回想一面说,“我自认在外头,特别是在宫里做的还算自然,不太议论你的事,宫里议论你或夸或骂或笑话我都当没听见,在上头面前只做出个与你表面和善好相处,私下却不屑一顾的样子来,跟我们当初商量的差不多。”
如颐一边想,一边站起来在桌边走了两个来回,转身道“延龄,你说现在这一局我们还能占得住什么先机?”
延龄松开眉头看着如颐,看着烛火炸了一下,映在如颐漆黑的眼仁里也亮了一下,“延龄,如今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年纪小。”
延龄收回目光看着桌面,认真听着如颐的话。
如颐接着说,“我们年纪小,又是女子,无论是上面、宫里、朝堂,都还不大把我们当一回事,肯定不至于拿出对付王爷,大哥的手段对付咱们。一来是咱们不大引人注目,二来是小看咱们。你瞧,我回来一年多,撒泼打滚的把王府宗族打压了一遍,除了名声不好,其余的现下还没人觉着怎么样。”
延龄听了,莹白玉手掌心一合,站起来接着说“如果真没有人发现,那这是个法子,也是空子,可以好好利用。可是,就是不知道这个空子能瞒多久,咱们又能做多少事。”
如颐拉着延龄的双手坚定的说,“只能赌一赌了,而且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如颐忽而半眯着眼睛,发狠的说“哼!发昏当不了死。要是天天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敢想不敢做,一直装聋作哑、瞻前顾后,那就是坐以待毙,还要捎带把自己个气死、吓死。”如颐长呼一口气,“反正咱俩年纪小,王爷撒手不管,福晋王妃常年卧病,若是有一天真坏了事,最多也就是抹了这正二品郡主的品级,圈禁宗人府,好歹不关任何人的事。可若是赌赢了...”如颐深吸一口气,目光错开延龄看向她身后远处阴影处,“那就真像大哥说的,天,不亡我乌拉那拉氏...”
“好!”延龄紧紧回握住如颐微微颤抖的手,“反正我,真不是乌拉那拉氏亲生的女儿。你,父王天天到处说你不是他女儿。”延龄咬着牙道“还是那句话,咱们,两个就两个!”
屋外,天似黑井。
屋内,两个单薄稚女,寒凉雨夜紧紧依偎,在这漫天黑夜守着这一室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