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变后不久,本来已经拜相封爵、赢得钵满盆满的侍中桓彦范犹未满足,竟公然上奏,声称他的大舅子赵履温也参与了政变谋划,要求皇帝一并论功行赏。
这个要求实在很不靠谱。因为,当时赵履温还在易州(今河北易县)担任刺史,与东都洛阳远隔千里,政变前也没回过洛阳,如何参与谋划?就算预知其事也无功可言,凭什么论功行赏?
面对桓彦范赤裸裸的“捆绑邀功”,李显窝火的同时却不敢不同意,不得已将赵履温调入朝中,擢任司农少卿。
中宗反制武三思咸鱼翻身
五大臣的居功自恃显然已经导致了大唐公司的“内部人控制”,李显不得不采取反制措施,分权制衡。
很快,李显就在君臣博弈的棋盘上下了第一着棋—让皇后韦氏垂帘听政。李显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让韦后直接介入公司政治,借此增强自身实力,与功高望重的五大臣抗衡。
第二着棋是迅速提拔一批新人进入管理层。任命状一下,五大臣目瞪口呆,因为为首的几个都是典型的旁门左道,如胡僧慧范,术士郑普思,惯以“妖妄之言”谄媚取容的小臣叶静能。
对于五大臣言辞激烈的反对奏疏,李显置若罔闻。就在五大臣深感愤慨却又无计可施之时,李显又做了一件让他们极度惊愕的事情—重新起用了外戚武三思(武则天的侄子)。这是李显在君臣博弈的棋盘上下的第三着棋,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五大臣想破脑袋也没弄明白,一直以来,武家势力明明是李唐宗室不共戴天的头号政敌,如今好不容易把他们打趴下了,中宗为何还要起用武三思呢?
其实,五大臣只看到武氏与李唐的旧日恩怨,就认为二者注定水火不容,但他们忘了,在公司政治的角斗场上,从没有永远的敌人或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况且时移势易,如今对李显构成最大威胁的人早已不是武氏,而恰恰是功高震主的五大臣自己!
对中宗而言,武三思虽是外戚,但同时也是亲家(李显之女安乐公主嫁给了武三思之子武崇训),属于董事会资深成员,在大唐公司拥有广泛的影响力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虽然在政变后失势,但影响力和人脉关系都还在。一旦让他复出,必定能形成一股堪与五大臣匹敌的力量。在李显深感势单力薄的时候,起用这种老牌的政治力量对付五大臣,无疑是最自然、最合理的选择。
而且,对李显来说,武三思的威胁要比五大臣小得多:五大臣是靠政变上位的,假如与李显的权力冲突无法调和,就有可能再搞一场政变,把李显拉下马,再把相王李旦(武则天第四子)拱上去。李显对他们最大的忌惮正在于此。而武三思则不同,虽然他在朝中根深势大,但鉴于不得人心的武周政权已经垮台,就算武三思对皇权有什么非分之想,也没有足够的合法性与号召力去发动政变。他现在与皇权的关系,顶多是在“依附”的前提下逐步窃取,而不可能像五大臣那样堂而皇之地“分有”,更不会时刻准备暴力颠覆。
武三思咸鱼翻身的复出之路充满了香艳色彩。除了中宗在政治上需要他,三个政治女性—儿媳安乐公主、情人上官婉儿、皇后韦氏—亦倾情相助。
对此,五大臣的愤慨可想而知。想当初,他们拎着脑袋发动神龙革命,就是为了铲除“妇人干政”和“外戚擅权”这两大政治痼疾,可如今中宗的种种做法,却都与神龙革命的目标背道而驰。五大臣频频上疏,力劝中宗诛杀武三思。可这样的要求无异于痴人说梦,李显完全不予理睬。至此,张柬之等人终于意识到了神龙政变的不彻底性。政变之后就有人劝他们斩草除根,诛杀诸武,可张柬之等人却不以为然,说:“大局已定,诸武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还能有何作为?”如今看来,武三思绝对不是一条砧板上的死鱼,而是一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
矫枉过正,再次“失重”
然而,中宗的权力平衡手却矫枉过正了,天平一端的砝码在急剧加重,造成了新的权力失衡。
神龙元年(705年)五月,为了进一步提升武三思的威望,李显又做出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居然声称武三思、武攸暨(武则天族侄,娶太平公主)等人也都参与了神龙政变,因此把他们与五大臣并列为革命功臣,赏赐给他们“免死铁券”(持铁券者,除谋逆大罪外,一般死罪可豁免十次)。
当初的革命对象,如今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与五大臣平起平坐的功臣。如此辛辣的反讽,无异于扇了五大臣一记响亮的耳光。张柬之等人怒不可遏,马上发动文武百官联名上疏,对诸武同受赏赐之事表示了强烈愤慨,同时再次要求中宗贬黜诸武。
然而,尽管他们纠集了满朝文武一起发飙,把抗议活动搞得声势浩大,李显还是没有丝毫让步。很快,抗议行动就自动偃旗息鼓了。意识到五大臣已经黔驴技穷,武三思开始出手反击。他对中宗说:“五大臣居功自恃,专权跋扈,必将危及社稷!”
中宗问他有何良策,武三思说:“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明升暗降,将他们封王,同时免除他们的宰相职务,这就叫外示尊宠,内夺其权。”李显深以为然,随即将张柬之等五人同日封王,另赐黄金绸缎、雕鞍御马,同时将他们全部罢相。
五大臣的罢相,标志着他们在这场权力博弈中已经落败。然而,这还不是悲剧的结束,而只是刚刚开始。不久,五大臣便先后被逐出朝廷,贬为地方刺史。
随着五大臣的垮台,他们身后的功臣集团不可避免地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首先罹难的是曾在政变中发挥关键作用的驸马王同皎,被武三思诬以谋反罪名斩首;随后,曾追随五大臣参与政变的大臣也多数遭到贬谪。从此,“三思令百官复修则天之政,不附武氏者斥之(贬谪流放),为五王所逐者复之(官复原职),大权尽归三思矣”。神龙政变的胜利果实就此付诸东流,刚刚云开雾散的公司政局再次变得波谲云诡。
神龙二年(706年)夏,武三思又指控五大臣与王同皎串通谋反。中宗顺势下诏,剥夺了他们的封爵,并将五人全部贬为边地司马。同年秋,武三思担心五大臣卷土重来,决定斩草除根。为了一举置他们于死地,武三思想出了一条异常阴毒的栽赃之计,暗中命人在洛阳闹市张贴了一张匿名传单,上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与韦后私通的种种淫乱情节,同时强烈要求废黜韦后。中宗李显暴怒,下令御史大夫李承嘉彻底追查。李承嘉是武三思的党羽,自然很快就呈上了调查结果:“传单是张柬之等人搞的,罪不可恕,应当族诛!”
李显虽然痛恨五大臣分享了他的权力蛋糕,但还没恨到把他们“族诛”的地步。经过再三考虑,李显最后免除了五大臣的死罪,只做出终生流放的裁决。
但这种手下留情的处罚结果显然不是武三思想要的。于是,五大臣刚刚踏上流放之途,武三思便暗中派人追上了他们,目的只有一个字—杀。
五大臣中,八十二岁的张柬之和六十九岁的崔玄暐经不起一贬再贬的折腾,相继死在了流放路上,算是避免了最后的屈辱,可另外三人就没这么幸运了—桓彦范被乱棍打死,敬晖被活剐,袁恕己被灌毒,都死得很惨。
彻底铲除了以五大臣为首的功臣集团后,大唐公司的实际控制权就落入了武三思手中。中宗的利益平衡手就这样又倒向一边。一大批高管纷纷成为武氏死党,武三思毫不掩饰其得意之情,“我不知世间何者为善人,何者为恶人,但知与我为善者为善人,与我为恶者为恶人”。
鱼死网破,重新洗牌
中宗在权力天平上矫枉过正,把五大臣赶尽杀绝,让武三思一枝独秀,旋即造成了新的权力失衡。在此情况下,身为企业接班人的太子李重俊不得不铤而走险,发动政变。事实上,尽管武三思的迅速崛起暂时没有触及中宗的敏感神经,但如果他长期架空皇权,与中宗李显迟早也会爆发一场生死博弈。然而,这样的博弈还没来得及发生,太子李重俊就抢先动手了,致使武三思在诛杀五大臣短短一年后就死于非命。
中宗共有四个儿子,李重俊排行第三,非嫡非长,本来是没有资格当太子的,可由于大哥李重润早在大足元年(701年)因得罪二张被武则天逼杀,二哥李重福又在不久前遭韦后谗毁,被逐出东都、软禁异地,身为老三的李重俊才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太子。
但在武三思独掌大权的公司架构下,贵为储君的李重俊却活得相当窝囊:武三思对这个企业继承人充满了敌视,与武三思是利益共同体的韦氏和上官婉儿也同样如此;李重俊本就不是韦后所生,成为太子后更是韦后的眼中钉;在内廷专掌诏命的上官婉儿,也时常利用手中权力推尊武氏,完全无视他这个未来老板的存在。
而更深的愤怒、恐惧和直接威胁,则来自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安乐公主—武三思的儿媳。权力欲极强的安乐公主,最崇拜的偶像就是自己的祖母—女皇武则天,她用尽一切手段(最典型的就是自拟诏书)攫取权力、培植党羽,史称“光艳动天下,侯王柄臣多出其门”。为了早日成为大唐公司历史上第二位女性董事长,安乐公主向中宗提出立她为皇太女,“则天太后不过是并州商人的女儿,最后都能当天子,我身为天子的女儿,为何不能当皇太女?”
此事传到东宫,李重俊目瞪口呆。虽然中宗没有点头,但这件事无异于在李重俊耳边炸响了一声惊雷。事情明摆着:在这样的公司权力架构下,他这个储君在很多人眼中是不存在的,拿不拿掉他,什么时候拿掉,似乎根本不是问题。与其坐以待毙、任人宰割,还不如放手一搏,拼他个鱼死网破。
神龙三年(707年)七月,李重俊矫诏率领三百名禁军士兵发动了政变。他们首先攻入武三思府邸,杀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及其党羽,随后直扑皇宫,准备一举诛杀韦后、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然后逼迫中宗退位。但中宗李显在玄武门上喊话后,变军士兵掉转枪口斩杀叛将,李重俊最后也被亲兵所杀。
是年九月,朝廷改元景龙,给动荡不安的神龙时代匆匆画上了句号。强势外戚武三思一死,本已失衡的大唐公司高层势必又要重新洗牌。
§§§第二节
大唐公司“女人帮”谋变:
“身边人控制”下,李显出局
在新一轮权力博弈中,大唐公司出现了严重的“身边人控制”—与老板具有亲缘关系的“女人帮”(韦后、安乐公主等)掌控权力,毒杀李显,上演了一场“女皇模仿秀”的闹剧。
老板对于“身边人”一再放纵的结果,轻则大权旁落,重则人亡政息,中宗就是典型一例。
后武则天时代的大唐公司“女人帮”
在数千年的王朝公司历史上,男性垄断了方方面面的组织资源,制定了一套男权至上的意识形态和游戏规则,而绝大多数女性只能沦为男人的附庸,完全无法参与公司政治。
然而,武则天却颠覆了这个传统。虽然她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也无法用她掌握的权力改变当时的公司组织结构,更谈不上提高女性在公司中的地位,但是,她却用实际行动告诉世人—女人并非天生是男人的附庸,也并非注定与权力无缘,她们也有能力统治公司和男人。
尽管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武则天对男权社会的颠覆只能是一种个人行为,不可能具有制度变革的性质,但她的行为已足以对后来的女性形成强大的示范效应。后武则天时代的大唐公司中,有相当一批政治女性成了武则天的骨灰级粉丝,将其职业履历奉为励志教材和成功宝典。不难发现,在当时的一线政治女性如韦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等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闪现着武则天的余光魅影。
除了这些一线女性,中宗时代的大唐公司还活跃着一群极度热衷权势的女人,她们是:长宁公主(安乐公主的姐姐),郕国夫人(韦后的妹妹),沛国夫人郑氏(上官婉儿的母亲),陇西夫人赵氏,内廷女官柴氏、贺娄氏,女巫第五英儿等。
景龙年间,随着功臣集团的垮台和武三思的覆灭,中宗李显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开始毫无节制地寻欢作乐,逐步荒疏了公司治理。以韦后、安乐公主为首的“女人帮”立刻崛起,迅速攫取了公司的人事大权,俨然组成了一个与大唐吏部相平行的“第二人力资源部”。
在当时,不管你是贩夫走卒还是文盲白丁,只要能凑够三十万钱孝敬这些神通广大的女人,马上就有一张委任状递进中书省,让你立刻跻身大唐公司的管理层。时人称之为“斜封官”(双关语:一指任命状的封口是斜的,一指由特殊渠道任命)。从此,形形色色的另类乌纱开始在大唐职场漫天飘飞,诸如“员外官”、“同正官”、“试官”、“摄官”、“检校官”、“判官”、“知官”等,各式花样纷纷出炉,任君选购,不仅琳琅满目,品种齐全,而且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由于“斜封官”的销售形势过于火暴,花钱买官的人太多,大唐吏部不得不在长安和洛阳各设两个吏部侍郎,一年遴选四次。可即便如此,每年排队等候上任的人还是有数万之多。后来,韦后、安乐公主等人干脆绕开中书、门下两省,直接把任命状下达各部司。两省的主管官员也不敢过问,只能任由这些乌七八糟的斜封官直接到各级管理岗位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