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除了船只在水上的漂流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我突然起了一种错觉,我们现在已经不在海上,而是不知不觉间漂向了阴曹地府。
我压抑着心慌的感觉,疑惑地问道:“这雾是什么时候起的?”
全叔坐在角落里,听到我问话就道:“我们醒来之后也就这样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雾气:“奇怪,昨天还能看到星星。”伸手去摸了一把,就发现雾气特别地浓密。回头看他们,问道:“这雾气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你们都垂头丧气?”
蛟爷慢慢道:“海雾很麻烦,有些雾气一个时辰,长的雾气一两个月都不会消退,这雾气是在我们四周升起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是长雾,那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很长时间。”
我听了一下明白,就道:“那怎么办?有什么办法?”
蛟爷微微摇头:“只有等,希望只是一场短雾。”
接下来大家都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天亮或者雾散。可我们呆坐了很久,雾气依然浓重,丝毫没有将要退散的征兆,也没有阳光驱散黑暗。
很快就到了以往给阿娣针灸的时间,她依偎在蛟爷怀里,双眼紧闭,身体微微抖动着,到现在还没醒来。
这个时候,我看着阿娣紧紧闭着的似乎不想再睁开的双眼,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我走到蛟爷身边,试探着问:“蛟爷,要不再让我给阿娣看看?”蛟爷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七哥招呼了我一声,我疑惑地坐到他边上,发现大家都盯向了阿娣,流露出焦躁的情绪,他们应该也发现这场雾有问题了。
如果痛苦能引起风暴,那恐惧,是否会产生大雾?
这场雾气来得那么莫名其妙,和那些奇怪风浪一样,很难不让人那么联想。不过,我不敢确定,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对阿娣是一种很大的伤害。而且蛟爷也不允许。我不敢在这个时候再起什么纷争。
我没有再做什么举动,只是安静地等着,一边祈祷,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在迷雾中的时间过得极其枯燥,人就是这样,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感觉一分一秒都很难挨。无聊中我开始有意计算时间,方法很简单,就是默念一些药方。
以前叔父考校我时经常用的一个方式就是让我背药方,一炷香的时间背上来二十个是合格,差一个或者说错了一味药就抽一个板子,那时候总觉得一炷香的时间太快,总是背上十几个就烧完了,为此没少挨打。
但在这时,时间仿佛已经停顿了。我前所未有地、仔细缓慢地背着药方,不是简单地把名字念出来而已,而是在脑海里一笔一画写下各味药的名字,剂量,还有其他注释。只要写错了一个笔画,我就会重新计算。
很快,我就陷入忘我认真的境界里,每背下一个方子,就弯下一根左手的手指,五根手指都记满了,就用右手的指甲在旁边的木头上刻一道划痕。
我麻木地背着方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所知道的那些药方已经被我默写了无数遍,直到这种机械的动作让我再也无法忍受,再也不能保持平静的心情,就开始低头数起划痕来。我数得很慢且非常仔细。一连数了三遍,发现一共有六十二道。
抬头看了看,入目之处依然是一片灰暗,我的心里有些绝望。
之前我怕失去时间的概念会产生错觉,所以特地选择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写,就算按照叔父原来对我的要求,背出二十个方子算是一炷香,差不多四炷香就是一个时辰。那么这六十二道划痕代表了至少十二炷香,也就是起码三个时辰。
这么久过去了,天早就应该已经大亮了,可我们周围,那浓重有如实质的雾依然黏稠地包裹着我们,抬头努力看去,比起之前好像只多了一点点亮光而已。
我说不好是真的太阳已经出来了,还是因为这妖异的雾气把我们依然裹在其中,已经没有日和夜的分别了。
全叔他们显然没有我这么好的耐心来计算时间,我默写方子的时候,他们就开始轻声聊天,后来停歇了一阵子,时不时问我过了多久。
现在我不确定到底过了多久,而他们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们已经有点儿按捺不住,只是没有直接表露出来。后来见我停下,七哥就道:“闽生,东西要重新分过,蛟爷让你和我带头一起盘点船上剩下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东西能做个竖桨。”
我点点头站起来,和其他淘海客一起翻找起船上可用的东西,翻找的过程中,七哥忽然小声问道:“闽生,你说实话,这雾是不是和那个小姑娘有关?”
我心里一哆嗦,看了看其他人,觉得不方便在淘海客面前说阿娣的古怪,就也小声道:“我不知道,也许有关。”
七哥停了一下,继续翻找着,小声道:“你是唯一的大夫,你就说,假使是那个丫头引起的,你能不能治好?”
我有点不安起来,支支吾吾道:“不敢肯定,但是既然之前能压住风浪,我想应该赢面很大。”
他听完就点头,神色若有所思,我问道:“你想干什么?”
“现在还说不好。”他面色说不出的奇怪,想了想,继续整理东西,说道,“你别管这些,先整个桨出来,看看能不能划出去再说。”说着就走开了。
我看着他,走向船尾开始整理,看他似乎没有找蛟爷的意思,才慢慢地放松下来,跟着他后面一起整理,但是我明白,这种僵持,持续不了多久了。
经过仔细的盘点,船上的家当一共有:密舱前面船首位置的淡水舱里还剩下有十五分之一的淡水,所幸的是,密封的淡水舱没有被雨水、血水和海水污染,大概还够六个人一天一杯喝十多天的样子;另外还有一些为数不多的刀鱼,也不知道能吃多久。
除了食物和水之外,另外还有阿娣的饭碗两个,已经被用来制作成了船帆的床单一条,它正带领着我们离开那片遇上日本人巡逻艇的海域,往哪儿去却说不准,因为我们没有舵盘,只能顺风飘荡。
倒是死掉的邱守雄留下的小皮箱还在船上。另外武器倒是不缺,鱼棱有好几根,匕首两把;我随身带的藤箱一个,里面有些制好的丸药,以及一些衣服,大部分已经分给他们了,此外还有银针盒一个,里面有银针数十根;另外还有火柴两盒。其他的没用东西,比如银元和钞票若干,现在这些玩意儿没有一个人会去多看一眼。
最后,就是还没有扔下去的七八块压舱石,船头的舱板上,还留下了一只沉重的大铁锚。
这些东西里没有任何一件可以用来做桨,七哥用一些烂木板和鱼棱,做了一只小小的“桨”,尝试着划了一下,发现在水中根本承不了力,划了几下,木板便会脱落,船几乎没有任何的方向变动。这做桨的想法,就此彻底破产了。
我万分沮丧,再看见黑皮蔡和全叔他们的眼神开始不加掩饰地盯向蛟爷怀中的阿娣时,我知道船上的安静即将被打破了。
第一个打破平静的是全叔,好像是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终于积蓄够了足够的勇气,他来到蛟爷面前,开口对蛟爷说道:“蛟爷。”
蛟爷正在闭目养神,睁开了眼睛。全叔顿了顿,继续道:“这浓雾,会不会是阿娣……”
蛟爷抬起头,只是深深地瞪了他一眼,全叔就住了口,有些尴尬。但很快,他就吞了一口唾沫,仿佛下了什么决定,很艰难地继续说道:“蛟爷,您该为这船上其他的人考虑一下……”
“住口!”蛟爷暴喝一声,说道,“阿娣已经受了太多的苦了,你们不要所有的事情都归到她头上。”
全叔支支吾吾道:“但是蛟爷,咱们被这雾困在这鬼地方已经这么久了,再等下去只有死啊!”
蛟爷并不看他,声调转缓:“这片雾是有些奇怪,但我们的船还在走。”说着,从船上捡起一根长长的木条,伸向船舷外的海中,握着木条一端的手伸向全叔,“你自己感觉船是不是在动,有什么好担心的?”
全叔并没有接过木条,只是看这蛟爷道:“船是在走,但雾气一点也没有变化,很明显它也在跟着咱们走,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是在朝哪里走?说不定最后漂到日本去了。”
蛟爷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已经没有耐心了,用力道:“这个季节洋流就是往菲律宾去的,运气好的话,只要顺着海流的方向漂流,福昌号就会到达南洋,只是这条床单当船帆太小了,恐怕最少也要二三十天才能到。你要担心的是,怎么让我们活到那个时候。”
他的伤腿虽然止住了血,但我没带着伤药,伤口只能一直红肿着,就算尽我所能,也只是让伤势恶化的速度减慢了一些。所以蛟爷一直坐着。
我无法分辨蛟爷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全叔也僵在了那里,没有说话,船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而蛟爷说完之后,也没有再开口,也不知道安静了多久,七哥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道:“既然蛟爷说得这么肯定,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先去叉点儿鱼。”说着,转身就走到船头了。
我松了口气,但是我的感觉却有点儿奇怪,刚才蛟爷的话,应该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蛟爷说了南洋,没有再提还愿的事情,看样子好像放弃了这个想法,我不由想起之前他说的事情,如果还愿的时间一过,不知道阿娣会变成什么样子。
比起被困,这件事情却是最让我焦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