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船老大囚在底舱,整整两天一夜。
这两天一夜,外边风平浪静,船身除了偶然有晃动之外,好像没有一点风浪。我出不了底舱一步,只好郁闷地坐在里头,一边替阿娣治病,一边陪着她聊天。
第一天的时候,阿娣像是有心事一般,也不怎么说话,许多话甚至就用那双大眼睛来表示,比如同意就眨眨眼睛,说到高兴处眼睛就弯一下。她那双眼睛的表现力极是复杂多样,让人揣摩不透却又难以忽视。
聊天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就会去看她的表情,想她的反应,看她的眼神。话题停顿的当口,我想到,等她再过两年,这双大眼睛还不知道要迷死多少男人,勾去多少人的魂魄。到了第二天,她精神好多了,话终于多了起来,居然主动向我打听起船上那些乘客的事情来。
当知道那些人都是什么货色后,阿娣好像失去了兴趣,唯独对阿惠的事情特别感兴趣,但听到她死在船上后,面色似乎不那么好了。我想起了阿惠,心里顿时也难过起来,她那样莫名暴毙,我越来越怀疑是福昌号上的人下的手,不然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我几次试图推开舱门回到上面,结果马上听到鱼棱顿在舱板上的清脆声响,只能怏怏地返回来了。船上的人就这么霸道,不容半点的商量。
每天早早吃过晚饭以后,我就躺在有些潮湿的船板上无事可干,躺在床上的阿娣就会央我讲故事。我只得坐起来,跟她讲从前在安溪县那些残存的回忆,聊到我的那些过去,又想起了时常挂念着的幼年时失散的姐姐。
我跟她讲起我记忆中小时候的欢乐,夏天和秋天的时候,姐姐经常带着我去水沟里捉泥鳅,然后提着捉到的泥鳅回家,母亲就用酸菜煮泥鳅给我们吃。可是那些乱匪,在我七岁生日没过多久,毁掉了我们一家和睦的生活。
土匪围杀村庄的惨痛记忆,让我至今想起,仍然悲痛愤恨,我回忆起父亲抱着我在黑暗中的村子里飞奔时的惊惶,黑夜里到处是被点燃的茅草房腾起的冲天火光,映照出一群惊恐逃窜的人影,四处都响起绝望的哭喊声,惨叫声以及土匪们那灭绝人性的怪笑之声。
父亲一手抱着我一手抱着姐姐,在黑暗中没命地逃着,可是村子被土匪包围了,到处都拿着枪举着火把的土匪,在往后山小路跑的途中,奔跑中的父亲被子弹打中了,跌跌撞撞地往前一歪就倒在了地上,临死还把我和姐姐向上托着怕把我们摔疼了,接着母亲跟上来牵着我们的手往前跑,她却怎么也跑不快,被一个骑在马上的恶匪一刀削去了小半边身子。
在跳跃着的火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一股股黏稠的液体从她的肩膀断口处狂喷出来,漫洒在吓得呆住的我和姐姐的身上,带着一股温热的甜腥气息。
母亲睁大着眼睛看着喷涌而出的鲜血,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快跑,去泉州城羊公巷的泉涌堂找叔父……”在逃跑的一路,我和姐姐两个孤苦无依,遭遇了土匪,遭遇了强盗,包裹没有了,我和姐姐最后也失散。最后我一个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叔父,跟随在叔父的身边学习给人看病针灸。
事隔多年,我常常在睡梦里回到双亲离去时那些可怕的瞬间,梦见永远只有九岁的姐姐在人潮人海中叫喊我的小名。
我讲不下去了,声音有些哽咽起来,连日来在船上的危险已经令我心神不安,再想起那些往事更是令人心痛。阿娣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安慰道:“别难过,好人会有好报的,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啊,你姐姐才九岁,我都十六啦,我是你的大姐姐。”
我默不做声,任由阿娣抚摸着我的脸颊,并将我抱在怀里。她的身体是寒凉的,我不由得奇怪地想起阿惠,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应该是我在阿惠的温柔中,找回了往日在娘亲和姐姐怀抱中的感觉吧,所以才会对阿惠眷恋不舍。
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这时,阿娣放开了我,把左手伸到我面前,那只她总是随时随地拿在手里,我一直没见过全貌的匣子出现在了我面前。
从这只匣子的颜色看,它像是紫檀木做的,整体呈长方形,长约有一尺,宽不过六寸,大概有三寸那么厚。匣子周围雕饰着古色古香的人物图案、珍禽异卉,正对着我这一面雕刻着一只似鸟而非鸟的东西,有着细长的颈子,遍体披着异色鳞甲,尖利的铁喙仿佛喷射出恐怖的烈焰,透露出一种神秘的异域色彩。我从未曾见过这样奇怪的雕饰风格,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华贵的器物。
如果说这个女孩子让人一眼难忘的话,那这只匣子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它看上去显然年代久远,属于那种有过故事的物件,但又不像普通的古董。看见它后,我的第一反应是猛然涌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夺过它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不是藏了蛟爷说的那些东西。
这种感觉诡异万分,我甚至连假意推辞都没有,直接就将匣子接了过来,目光全被这只匣子吸引住,开始上下左右找开关想打开匣子。阿娣一脸淘气地盯着我四面使劲,但我怎么也找不到该从哪里打开,憋得满脸通红。
气氛变得越来越尴尬,我明白过来,这只匣子果然只有阿娣能够打开,我郁闷起来,把匣子递还回去,却被她拉住了手。我诧异地看着她,只见她睁着晶亮的大眼睛道:“我也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我没有说话,阿娣又拉着我的袖子,撒娇道:“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好听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嘛?”
我听到她这样说,知道她是真的把我当成亲近的人了,心里涌起一阵暖意,点了点头。
我们并排坐在慢慢摇来晃去的汽灯灯影下面,阿娣又重复了一遍蛟爷给我讲过的那个诡异故事。
我沉默地听完,阿娣说的内容比起蛟爷讲的,少了很多细节,多了很多少女添加进去的想象。
我问道:“那只发现的匣子,是不是就是你现在手上的这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