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所指
尽管仆固怀恩自以为后手留得巧妙,布局布得聪明,但他的用心从一开始就被人识破,郑陈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河东节度使辛云京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李抱玉、辛云京怀疑仆固怀恩从安史之乱平息时就开始了,当时他们正准备整编叛军部队,仆固怀恩却下令叫停。
这次叫停,让李抱玉、辛云京产生了怀疑。按照惯例,整编投降的叛军部队合情合理,而仆固怀恩却让他们原建制保留,这既不合情,又不合理。
李抱玉、辛云京很快给李豫上了奏疏,提醒李豫及早提防仆固怀恩。
要说唐朝宫廷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差,不久,仆固怀恩得到消息,马上上了一道奏疏予以解释。
李豫继承了祖父、父亲的光荣传统——葫芦僧断葫芦案,既不对李抱玉、辛云京指责,也不指责仆固怀恩,反而和起了稀泥,把两方都“狠狠”勉励了一番。
这皇帝当的,就是一个和事佬!
李豫以为经过自己调和,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料,不长时间之后,李抱玉旧话重提。
激发李抱玉旧话重提的是一个神人——马燧。
马燧在前面出过场,曾经在颜杲卿的指派下潜入范阳郡做策反工作。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范阳留守贾循举范阳郡向朝廷投降。本来已经接近大功告成,不想贾循犹豫不决导致风声走漏,结果功亏一篑。
在那以后,马燧继续在官场打拼,公元七六三年,他出任赵城县尉。
当上县尉的马燧并没有什么惊人之举,直到一次毛遂自荐。
马燧毛遂自荐的是接待官,专门对口接待回纥班师部队。
在马燧之前,没有人愿意接这个苦差,这个差事不仅苦,而且有生命危险,自负有功的回纥士兵动不动就借口招待不周举刀就砍,砍死砍伤不在少数。
郑陈泽潞节度使李抱玉为此头疼不已,而马燧迎难而上。
马燧先派人给回纥部队的将帅送去了无法拒绝的贿赂,条件只有一个:约束士卒,不准行凶!
拿了马燧贿赂的将帅也不含糊,拿出一面令旗交给马燧:“有违反命令者,你可以处斩!”
有钱真好!
马燧要的就是这句话!
得到令旗的马燧又从监狱中提出几个死囚,他要给回纥士兵演一出“杀鸡儆猴”。
马燧让这些死囚假扮成自己的随从,然后一起在回纥士兵面前演戏。
只要“随从”略有违令之处,马燧立刻令旗一挥,斩!
戏演了几次之后,回纥士兵被震住了,他们彻底怕了马燧的令旗,于是便夹起尾巴,乖乖听话,在马燧主管的辖区内,再也没有撒野记录!
李抱玉彻底被马燧折服了,这时马燧又对李抱玉说出了自己由来已久的焦虑:“我与回纥人交往甚多,了解他们的性情。仆固怀恩呢,现在居功自傲,他的儿子仆固 也喜欢卖弄,如今仆固怀恩在国内布置了四个节度使,国外结交回纥,因此他必有觊觎河东、泽潞战区之心,需要尽早加以防范!”
李抱玉听完,连连点头称是,随后又给李豫上了一道奏疏:提防仆固怀恩。
在李抱玉上疏的同时,河东节度使辛云京也没有闲着,他同样将矛头指向了仆固怀恩。
严格说起来,李抱玉和辛云京的上疏一半为公,一半为私:
为公,是担心仆固怀恩将来尾大不掉,成为国家之祸;
为私,是因为他们两人所在的战区与仆固怀恩的势力范围接壤,他们都担心自己的战区被仆固怀恩吞并。
于是李抱玉、辛云京双双上疏李豫,企图通过上疏将仆固怀恩拉下马,进而解除本战区被吞并的威胁。
相比之下,辛云京的心情比李抱玉更迫切,因为他已经把仆固怀恩得罪到家了,索性恶人当到底。
辛云京得罪仆固怀恩要追溯到一年前,当时登里可汗提出要见仆固怀恩,李豫便下令仆固怀恩前去边境相见。
这次相见,让辛云京和仆固怀恩结下了梁子。
在仆固怀恩北上路过太原时,辛云京居然紧闭城门,把仆固怀恩当成了狗不理,按理,他是有接待仆固怀恩和登里可汗义务的。
辛云京有自己的考虑,他担心这对翁婿联手,趁机向太原发起攻击,为防不测,他索性不搭理仆固怀恩。
这次拒之门外让仆固怀恩耿耿于怀。
一年后,仆固怀恩的耿耿于怀再次升级。
这次仆固怀恩奉命礼送登里可汗出境,没想到路过太原时,辛云京再次大门紧闭,又一次把仆固怀恩当成了狗不理。
两次拒之门外让仆固怀恩的气愤达到了顶点,恼怒之余,他给李豫上了一道奏疏,愤怒声讨辛云京。
然而,奏疏送上,泥牛入海,李豫居然没有给仆固怀恩任何回复。
装糊涂!
真糊涂!
李豫装起了糊涂,辛云京却不敢装糊涂,相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他清楚地看到,仆固怀恩的势力范围已经将自己压迫得近乎窒息。
辛云京的总部在太原,仆固怀恩则率军驻扎汾州(山西汾阳),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 驻扎榆次,仆固怀恩的裨将李光逸驻扎祁县,李怀光驻扎晋州,张维岳驻扎沁州。
总体而言,辛云京和仆固怀恩的部队都驻扎在今天山西境内,两者近在咫尺。
距离远则产生美,距离近则产生压抑。
辛云京就是被近在咫尺的距离压抑得窒息,他想早一天结束让自己窒息的压抑。
病急乱投医,他求助于宦官骆奉仙。
辛云京给了骆奉仙一笔丰厚的贿赂,然后告诉了他一句话:“仆固怀恩与回纥勾结,罪状已经非常明显。”
这句话并非点到为止,而是要借骆奉仙之口传到李豫的耳朵里!
一句话,一笔钱,成交!
或许上天觉得这场戏到目前为止还不够精彩,因此又给它加了一个桥段。
骆奉仙返回长安时路过汾州,仆固怀恩盛情将他挽留了下来。
论起过往交情,骆奉仙与仆固怀恩关系甚笃,两人甚至约为兄弟、登堂拜母。
这一次也不例外,仆固怀恩的母亲亲自摆下宴席招待骆奉仙。
对于骆奉仙,老太太是了解的,而且她还知道,如今骆奉仙与儿子的死对头辛云京走得很近。
借着敬酒的机会,老太太责怪道:“你跟我儿子约为兄弟,如今却又跟辛云京走得很近,做人何苦要两面三刀呢!”
骆奉仙被噎得脸红,又无法辩解,只能硬挺着,尴尬应对。
仆固怀恩连忙站起来解围:“哎,不说不愉快的事了,我为兄弟跳支舞以助酒兴!”
一曲跳完,骆奉仙起身给了仆固怀恩“彩头”。(唐朝风俗:如果宴席上主人给客人跳舞助兴,客人需要给予彩头,表示感谢)
仆固怀恩笑着接过,心里盘算着如何回赠骆奉仙,便对骆奉仙说道:“明天是端午节,我再陪兄弟好好喝一天!”
骆奉仙哪里肯留,他还惦记着辛云京的委托,只想早一点回长安。
骆奉仙坚持要走,仆固怀恩坚持要留,坚持到最后,仆固怀恩将骆奉仙的马藏了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仆固怀恩只是想对朋友表示自己的热情,然而表示热情要适度,要向合适的人表示,千万不要向骆奉仙这种心理素质不过硬的人表示!
骆奉仙居然把仆固怀恩的热情解读为“杀机”!
骆奉仙对左右惴惴不安地说道:“先是责怪我,接着又藏我的马,这是要杀我啊!”
世上本无鬼,只是有些人心中有鬼!
半夜,恐惧不安的骆奉仙翻墙而走,一路狂奔向长安逃亡。
骆奉仙的逃走,让仆固怀恩大吃一惊,哎,一片诚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也罢,把马还他吧!
骑着仆固怀恩还回的马,骆奉仙狂奔回长安,见到李豫的第一句话就是——仆固怀恩要反!
消息很快传到仆固怀恩耳朵里,仆固怀恩上了一道奏疏,详细解释了前因后果,最后仆固怀恩写道:“请陛下诛杀辛云京和骆奉仙!”
李豫又一次当起了和事佬,两不责备,并授意双方和解。
然而,同当年的哥舒翰和安禄山一样,矛盾一旦发生便很难和解,于是李抱玉、辛云京、骆奉仙与仆固怀恩的矛盾越结越深,再也化解不开。
后来,宦官鱼朝恩也参与了进来,成为指控仆固怀恩最起劲的一员。
至此,指控仆固怀恩图谋不轨的人达到了四个(马燧因官职小不计在内),他们都怀有各自的目的,李抱玉、辛云京是怕自己的战区被吞并,骆奉仙、鱼朝恩则是嫉妒仆固怀恩当红,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结合到一起,于是仆固怀恩就成了四夫所指!
平心而论,仆固怀恩对朝廷是有大功的。安史之乱以来,仆固怀恩一门为国捐躯的人有四十多个,他的女儿也身负重任为国和亲。至于仆固怀恩本人,既有说服回纥出兵的大功,又有收复两京的战绩,而且黄河以北的平定,大部分也是仆固怀恩的功劳。如果说前几次是郭子仪、李光弼唱主角,那么最后一次完全是仆固怀恩唱主角。至于令降将原地留守,有他本人的私心作祟,同时也是形势所逼。
面对四人所指,仆固怀恩充满了委屈,便又给李豫上了一道奏疏,奏疏的末尾,仆固怀恩建议李豫派钦差到汾州调查,届时他将配合调查,调查完毕再跟随钦差进京。
这道奏疏没有石牛入海,李豫很快派出钦差,仆固怀恩自证清白的机会来了!
面对钦差,仆固怀恩的表现良好,最后钦差给仆固怀恩指了一条明路:进京面圣,洗脱嫌疑。
仆固怀恩痛快地答应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有望往喜剧方向发展,不料,就在当晚,副将的一席话惊醒了仆固怀恩。
副将说道:“大帅如果相信钦差的话,一入长安就会成为第二个来瑱,想回也回不来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第二天一早,仆固怀恩变卦了,他不再准备入朝,而是想派一个儿子替自己入朝。
然而,即便这个提议也遭到副将反对,仆固怀恩没有坚持,便放弃了让儿子代替入朝的想法。
钦差一无所获,只能一个人回到长安,留给仆固怀恩的是一道再也难以解开的死结。
纵观仆固怀恩被指图谋不轨的前前后后,究其根本原因其实有两个:一,功高震主;二,不知急流勇退。
倘若仆固怀恩多跟郭子仪学一点韬光养晦,不把自己放在容易被人猜忌之地,何来那么多猜忌,何来那么多指控?
这一切只因为仆固怀恩不懂进退之道!
再者,安禄山给唐朝皇帝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心理阴影,一下子破坏了节度使等重臣在皇帝心中的形象。安史之乱之前,节度使是皇帝的股肱之臣;安史之乱之后,节度使成了皇帝手中的双刃剑,用好了可以杀敌,用不好就是伤己。因此皇帝对节度使时时抱有警惕之心,再也没有当初的亲密无间。
郭子仪也好,李光弼、仆固怀恩也罢,他们都是皇帝愿意用的重臣,但同时又是皇帝忌惮的重臣,他们与皇帝的关系就如同两只磁极不断变化的磁铁,时而相互吸引,时而相互排斥,关系微妙到只有郭子仪这种举世高人才能完美把握。
至于李光弼,他只能勉强应付;至于仆固怀恩,他连应付都应付不了!
于是等待仆固怀恩的,只会是一场悲剧!
长安沦陷
公元七六三年的前半年,李豫的心情一直不错,困扰王朝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终告结束,河南河北战火得以熄灭,大唐王朝终于重回一统,天下无事。
然而,天下无事只是假象,在李豫沾沾自喜的同时,西方战事一直在蔓延。
挑起西方战事的是老冤家吐蕃,他们蚕食唐朝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粗略统计,他们已经蚕食了整整七年。
原本,李隆基为唐朝建立了一套完备的国防体系,朔方、陇右、河西、安西、北庭等战区就是为了防御吐蕃等强敌建立。开元天宝年间,这套防御体系发挥了巨大作用,国境线虽然长达万里,但基本平安无事,边境无忧。
平衡在公元七五五年十一月被打破,为了平息安史之乱,李隆基开始拆西墙补东墙,他把陇右、河西、安西、北庭等战区的精兵全部调入中原对安禄山作战,留下镇守边防的都是老弱残兵,不仅不中看,更加不中用。
不中看、不中用的老弱残兵自然无法抵挡吐蕃人的蚕食,于是,从安史之乱起,吐蕃人对唐朝的蚕食便开始了,起初还是小打小闹,到后来他们发现,唐朝军队根本无暇西顾,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千年不遇的良机。
吐蕃人开始大规模蚕食,到公元七六三年,他们已经攻陷了大震关(甘肃张家川),进而攻陷兰州、廓州、鄯州、洮州、岷州、秦州、成州、渭州等州,原来陇右、河西之地,尽为吐蕃人所有。
西北数十个州接连沦陷,吐蕃人与长安的距离越来越近,自凤翔(陕西凤翔)以西,邠州(陕西彬县)以北,全部归于吐蕃名下。
即便西线已经被蚕食到如此程度,李豫依旧没有放在心上,他的主要精力还在河南、河北,只要把河南、河北平定了,其他地方都是小问题。
或许吐蕃人也洞悉了李豫的心态,他们进一步加大了蚕食力度。
公元七六三年七月,吐蕃大军发动又一拨进攻,唐军边防将领纷纷飞书告急,然而告急文书到了程元振那里,居然被死宦官压了下来,一份也没有上报!
“报喜不报忧”是官场传统,但如果连十万火急的军情都不报,这个王朝就危险了。
程元振不管这些,他依然不报。
程元振究竟是如何想的,史无明载,反正我琢磨不透,如果能琢磨透,就可以写一本《太监心理学》了。
十万火急的军情被程元振压制了三个月,直到再也压制不住。
程元振无法瞒报下去,是因为西线军情发生了巨变,唐军内部出了“吴三桂”。
历史证明,不是历朝历代都有文天祥、袁崇焕,有些朝代就没有;历史同样证明,历朝历代最不缺的就是“吴三桂”。
公元七六三年十月,吐蕃大军兵临泾州(甘肃泾川)城下,刺史高晖大开城门,向吐蕃大军投降。
如果仅仅是投降也可以理解,毕竟战乱年代保持气节殊为不易,然而高晖投降非常彻底,他不仅投降,而且主动担任起吐蕃大军的向导!
唐朝“吴三桂”就此调转方向,率领吐蕃大军把矛头指向了国都——长安!
在高晖的带领下,吐蕃大军壮着胆子向唐朝的心脏地带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