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杜甫辗转投奔了新皇帝李亨,并得到了左拾遗的职位。左拾遗是言官,专门给皇帝提各种建议,虽然官小职轻,但如果做好了,一样可以成为皇帝重用的大臣。
事实证明,杜甫在诗歌方面是天才,在仕途上却是庸才。他没有仕途中人的察言观色,也没有灵敏的政治嗅觉,当皇帝决意修理宰相房琯时(房绾带兵收复长安失败),他不合时宜地站了出来为房琯鸣不平,这一下触了李亨的霉头,也把杜甫自己的仕途彻底断送。
自此,杜甫的仕途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一点光亮。
自觉无趣的杜甫从此无意于仕途,过上了四海为家的生活。这一次不再是“裘马轻狂”的远游,而是拖家带口的逃难,即便安史之乱于公元七六三年结束,杜甫的流浪却从没有停止。
他的足迹到过秦州(甘肃天水),到过同谷(甘肃成县),到过成都,一度他有意在成都长久地住下去。
可惜,杜甫注定与苦难相连,在成都的杜甫草堂里,他前后不过住了两年的光景,这两年是杜甫后半生难得的好时光。
在这两年里,他参观了诸葛亮的武侯祠,写下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诗句,在这两年里他感受了春夜喜雨,写下了“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如果时光就这么延续,该有多好!
现实对杜甫就是这么残酷,一直对他有所资助的剑南节度使严武突然暴卒,杜甫失去了重要的经济支柱。这时他想起去投奔好友高适,命运再次跟杜甫开了个玩笑,高适也去世了。
雪上加霜的是,杜甫草堂的屋顶也被大风卷走了。一代大诗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公元七六五年五月,杜甫再次开始迁徙,这次迁徙他从成都迁往了夔州,在夔州一待就是两年多。在夔州待着不动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没钱,寸步难行。
夔州的日子依然艰难,杜甫还在写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公元七六八年,杜甫再次迁徙,从夔州前往江陵。本来跟从弟(叔父的儿子)约好在江陵见面,然而到了江陵,从弟却躲了起来,不肯见面,杜甫再次陷入断粮的境地。
迁徙,接着迁徙,杜甫在迁徙中渐渐走近了生命的终点。
在杜甫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在迁徙途中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李龟年,唐代著名的乐手,与杜甫有着数面之缘,当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现在“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当年的青年诗人与青年乐手,现在都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曾经的那些风流,早已无可奈何地随花落去,从此他们都是靠记忆活着的老人。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凄凉满眼对江山。
公元七七〇年,杜甫因遇洪水,受阻于耒阳城外的一个小岛,十天没有吃上一顿饭。耒阳县令听说杜甫被困,前来营救,并送来了白酒和牛肉,他的举动让困顿的杜甫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与此同时,生命的悲剧不期而至。
《新唐书》:县令尝馈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年五十九。
《旧唐书》:大历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
郭沫若先生分析说,杜甫可能死于食物中毒,隔夜的牛肉变质食用后可能导致中毒。
杜甫弥留之际,最大的愿望是归葬首阳山,那里有他的祖父杜审言,他想陪伴在祖父身边。
这个小小的愿望搁置了四十三年,杜甫的儿子们一直没有能力完成他的遗愿,四十三年后杜甫的孙子杜嗣业终于帮祖父完成了遗愿。
为了彰显祖父的成就,杜嗣业特意邀请当时与白居易齐名的大诗人元稹撰写墓志铭,一向崇拜杜甫的元稹欣然接受,提笔为自己的偶像写下了墓志铭。
杜甫是不幸的,他写得出名垂千古的诗篇,却举不起生活的重担;他一下笔就是千古名句,一生却受困于柴米油盐;他生时寂寞,死后却享盛名,生前死后境遇天差地别。古往今来或许只有一人可以与之相比——孔子:活着困顿如丧家之犬,死后却是万世之师。
然而,幸与不幸,都是生活的给予,或许正是个人的苦难,增加了杜甫诗篇的厚度,杜甫个人的不幸,或许正是中国文化之大幸!
谁让你是诗圣!
祸患萌芽
史朝义身死,河南、河北回归,李豫以为王朝中兴大有希望,然而,事与愿违,在天下一统的虚假繁荣背后,王朝的祸患正在萌芽。
翻看唐朝历史,我们会发现,唐朝中后期最大的祸患可以概括到两点:宦官掌兵和藩镇割据。
如果上溯祸患源头,就在公元七六三年安史之乱刚刚平定之时。
宦官掌兵,从李辅国发端,安史之乱平定时,李辅国已经作古,走上历史前台的是程元振。
比起飞扬跋扈的李辅国,程元振有过之无不及。
公元七六三年正月,就在安史之乱平定的同时,程元振算计了一个人,他把这个人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被程元振算计的人叫来瑱,时任宰相、山南东道节度使。
来瑱被程元振算计,说起来事情很小,就是没有满足程元振的胃口。
来瑱镇守的山南东道总部设在襄州(湖北襄樊),经济比较发达,这样来瑱就成了程元振眼中肥得流油的鸭子,总想借机咬上几口。
然而,程元振并没能如愿,外号“来嚼铁”的来瑱根本没有搭理他,任凭程元振如何暗示、明示,来瑱就是装糊涂,不肯满足程元振的胃口。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来瑱一下子把程元振得罪到家了,等待他的是程元振的“秋后算账”。
程元振一直在找机会,找了许久,他找到了。
机会来自李豫对来瑱的厌恶。
李豫对来瑱厌恶,跟来瑱的小动作有关。
由于在山南东道节度使任上干得顺风顺水,来瑱便想在那里一直干下去,不料朝廷有意将他调回长安另有任用,来瑱便耍起了小动作:指使手下官员上疏“强烈”挽留自己。
眼看来瑱如此得人心,朝廷也不忍心违背“民意”,便让来瑱继续留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长时间,来瑱的“小动作”就被朝廷察觉,进而引起皇帝深深的厌恶:居然敢假借“民意”违背圣意。
这次“违背”命令之后,来瑱还有一次。
后来,李豫有意调来瑱到淮西战区出任节度使,没想到又被来瑱拒绝了,理由居然是“缺粮”:“淮西缺粮,请允许我等山南东道的小麦收割后再到任!”
李豫被来瑱的理由给雷住了,居然用“缺粮”搪塞我!
不久,李豫更加恼火,来瑱居然又一次指使属下上疏挽留自己!
两次事件叠加到一起,李豫对来瑱充满了厌恶,这一下让程元振抓住了机会。
程元振趁机参了来瑱一本:口出狂言,冒犯圣躬!
这一本已经够来瑱喝一壶了,不久,原淮西节度使王仲昇又参了一本。
淮西节度使王仲昇曾与史朝义的部队作战,不幸被俘,靠着对史朝义卑躬屈膝保住了一条命,洛阳光复后,他被解救,重见天日。
巧合的是,王仲昇与程元振关系甚笃,更巧合的是,当年王仲昇率军作战时,来瑱本来有与他协同作战的责任。
巧合碰撞到一起,王仲昇重重参了来瑱一本:来瑱与叛军联合,故意见死不救,导致我全军覆没,本人被擒。
明明自己作战不利,却把责任都推到来瑱身上,王仲昇一下把自己洗白了,却把来瑱洗黑了!
来瑱有口难辩,在劫难逃。
公元七六三年正月二十八日,安史之乱平定的同时,原宰相、山南东道节度使来瑱被剥夺所有官职,流放播州(贵州遵义)。
来瑱以为自己会在播州终老,没想到这居然是一个奢望。
走到半路,传诏使节追了上来——赐死!
来瑱的死讯很快传遍全国,各道节度使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他们都知道,来瑱无罪,即便勉强算有罪,也罪不至死。现在死宦官程元振搬弄是非,整死来瑱,怎能不让他们兔死狐悲?
更要命的是,程元振对来瑱下手,选择在来瑱进京朝见之时,而且赐死来瑱之后,朝廷居然没有公布来瑱的任何一条“罪状”。
如此一来,各道节度使就从来瑱身上得出一个结论:别轻易去长安,免得被程元振无缘无故害死!
这个结论非常要命,以至于当李豫身陷险境需要节度使带兵勤王时,崤山以东的节度使居然没有一个人响应!
归根结底,程元振惹的祸!
进一步归根结底,宦官掌兵惹的祸!
如果宦官没有掌兵,没有那么得宠,自然不能轻而易举地残害大臣。
只是这个祸患就如同大唐王朝的病牙一样,已经长进了王朝的口腔里,虽然隐隐作痛,却也无法自拔。
这个世界上无法自拔的除了爱情,还有自己的牙齿!(牙医是不是除外呢?)
说完宦官掌兵,再来说藩镇割据。
唐朝最终亡于藩镇割据是不争的事实,而藩镇割据的发端则是在安史之乱平息之后。
安史之乱之前,安禄山治下的范阳、平卢、河东已经有了割据的苗头,只是割据态势并不稳固,李隆基一纸诏书就能把河东战区从他手中剥离,因而谈不上真正的割据。
真正的割据,从安史之乱平息时开始,始作俑者是仆固怀恩。
仆固怀恩是一个复杂人物,他既对唐朝有功,又对唐朝有过,他先后两次参与收复两京,但也是他,为唐朝种下了藩镇割据之祸。
这一切都是仆固怀恩私心作祟。
命运安排,让仆固怀恩跟郭子仪、李光弼都有过交集,他深知两位名将的能力,也目睹了两位名将的起起伏伏,正是看到郭子仪、李光弼的仕途浮沉,仆固怀恩联想到了日后的自己。
自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朝廷用你时可能把你捧得比天还高,不用你时就会把你摔下深谷,巨大反差已经屡见不鲜,郭子仪就是活生生的证明。
想来想去,仆固怀恩打定了主意,他要留一个后手,以备不时之需。
他的后手居然是将“大燕帝国”的降将就地留任。
原本薛嵩、张忠志等人向唐军投降后,郑陈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河东节度使辛云京已经进入叛军大营准备接手整编,这时仆固怀恩的命令来了:停止接收,降将各就各位!
这个命令意味着,李抱玉、辛云京的整编计划泡汤,而薛嵩、张忠志等得以全建制保留,这一保留就留出了王朝祸患。
然而,仆固怀恩已经被私心蒙蔽了双眼,他一心想为自己留后手,根本顾不上王朝之祸。
在仆固怀恩的布局下,降将田承嗣、李怀仙全部得到留用。
至此,河南、河北大地战火熄灭,硝烟散去,然而祸患却累积了下来。
薛嵩、张忠志(李豫后来赐名李宝臣)、田承嗣、李怀仙每人都手握数州地盘、数万兵马,他们名义上服从唐朝管理,实际却有非常大的主动权,已经与昔日的郡守、县令不可同日而语。
说白了,他们手中有地有兵有资本,于是,叛乱对他们而言是一个简单任务。
值得一提的是薛嵩,他没有给祖上丢脸,数年后他在任上病逝,以这种方式跳出了藩镇割据的漩涡。薛嵩死后,将士们逼他十二岁的儿子薛平继任,薛平假装答应,却连夜护送父亲灵柩返乡,把位子拱手让给了叔叔薛谔。薛谔继任数年后,遭遇驱逐,幕后指使的黑手是田承嗣。不过这样一来,薛仁贵一脉彻底远离了藩镇割据,终究保全了薛仁贵千古不衰的名声。
对于仆固怀恩的布局,李豫并非不知,只不过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起了糊涂,他不想再打仗了,他只想要统一,哪怕是形式上的统一。
安史之乱的八年,是李豫成长的八年,也是充满磨难的八年。这八年中,他跟父亲一起焦头烂额,一起拆东墙补西墙。八年下来,打得民生凋敝,也打得心烦意乱,只要能早点平息战火,他就不再讲究方式方法。再者,河南河北之地,“燕国”经营多年,虽然“燕国”已经覆灭,但基础尚存,一般的唐朝政府官员很难在当地弹压住,用降将原地治理,是形势使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选择。
就这样,在仆固怀恩私心作祟、李豫得过且过交织下,藩镇割据作为权宜之计走入唐朝历史,进而种下隐患。虽然初期相安无事,但自隐患种下之日,病毒的发作就进入了倒计时。
李豫以为自此天下无事,孰知,林欲静而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