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临风离郑如霁不远,听到了他的惊呼,便向郑如霁的方向看去。
只觉得有一道锋利寒芒飞速向郑如霁奔去,郑临风大惊失色,“如霁,小心!”
在那千钧一刻之际,郑临风抛出了手中的金错刀,险险拦下住了那支差点要了郑如霁性命的飞箭。
他自己却因为武器离手,被人从后背砍了一刀。
郑临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重重地砸在了堆积的尸体上,他疼得动弹不得,眼睛却还死死盯着郑如霁的方向,确认了郑如霁安好无事,才松了一口气。
又有北羌士兵冲上来,不断挥刀砍着他。
他只觉得麻木和愧疚,没能守住漠城,是他的过失。
对于死亡,他倒是释然。他镇鼎侯驰骋沙场数十载,早就料到自己会有今日的下场。
醉卧沙场笑,马革裹尸还,才是他们武将的归属。
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在低声叹息。
郑临风忽然就想到了那位特立独行,脾性古怪却又战功赫赫的崇德将军,如若他们在地府相遇,不知崇德将军可会与他探讨探讨用兵之术?
郑如霁一转头,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急忙驾马冲了过去,挥剑斩杀了那些还在砍着郑临风尸身的北羌士兵。
郑临风的身体早已被砍得血肉模糊,只是他的那双眼睛却仍睁得大大的,还是望着郑如霁的方向,瞳孔却早已涣散,人已经没了。
郑如霁知道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他只得强压住心头的悲怮,提剑转身,与剩下不多的人马继续浴血奋战。
大批大批的人从城中涌出来。
漠城守军主将被杀,活着的士兵也所剩无几,但敌方还是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城墙墙头已经积起了一层雪,似棉被一般覆盖在青石砌成的墙面上。
留着小胡子的副将盯着正在挥剑奋战的郑如霁,微微眯起眼,指着郑如霁对一旁的人说道:“这个,我要生擒,别让他死了。”
说罢,他第三次拉起弓,箭尖的寒芒再次对准了郑如霁。
箭似脱缰的野马一般迅速飞出,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郑如霁的左臂。
郑如霁吃痛,下意识地伸手去捂住左臂上的伤口,结果后背又中了一刀。
副将身边的随处见此情景,双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用北羌话大喊了一句话。
郑如霁听不懂那人吼了什么,但他身边的北羌士兵不再向他发了狠地攻击,反倒是想控制住他。
就算他听不懂,也猜得到对方是什么意思了。
郑如霁的左臂中了箭,却好似对他没有丝毫的影响一般,他的脸上布满了伤口和血迹,却没有丝毫的慌乱之色,他就如这漠城守军的最后一根擎天柱,即便是到了最后一刻,也没有半分要倒下的意思。
副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道:“这人倒是个硬骨头,太子殿下一定会后悔他今日没有亲自来观战。”
一旁的随从连声称是。
二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仿佛在他们眼前的是美酒歌舞,而不是此刻尸横遍野的战场。
郑如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
他的双手已经麻木了,像机械一般抬手,挥刀,又落刀。他杀了一个又一个的敌人,也看见自己身边倒下一个又一个曾经熟悉的脸庞。
他身上受了很多伤,只因他穿了玄色的战袍才看不出衣裳被血色浸染。
顾不得那么多,眼前只有杀戮,他也想过或许今日他便要与父兄在此长眠,但也无所谓,只是那远在家中的嫂嫂还身怀六甲……但愿她与郑玠能平安无恙罢,他也就没有别的遗憾了。
眼前忽然闪过那一夜的西府海棠树下,满脸泪痕的女子求他快些娶她。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的女子,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现在想也晚啦,仪安王家小郡主的请求,他恐怕是没有办法回去答应了。
不知道激战了多久,他终于力竭,将箭插入泥土中,不停地喘气。
为数不多的敌人站在他前方不远处,却是一个也不敢靠近他。
他现在觉得连睁眼都十分费力,身体控制不住地下坠。
他听到北羌士兵在咿咿呀呀的说这些什么,随后是嘈杂的脚步声,似乎是向他走来。
远处的副将满意的笑了笑,“带他回去,该收场了。”
忽然间,远方传来如雷鸣般隆隆的马蹄之声。
说是“隆隆”一点也不为过,单听声音就能知道来者众多。
手持长戟的银甲青年架马冲锋在队伍的最前方,剑眉入鬓,眼若桃花,唇紧紧的抿着,抬眼预测着前方的战况。
来人正是汴京城贺家的长子贺忱,字南行。
自从收到了郑玠的来信,他便迅速结束了齐川的战事,快马加鞭地向漠城赶来。
他也曾怀疑过为什么对于行军打仗一窍不通的郑三公子会魔怔了一般地写信给他,甚至还知道华家制造火器的独门秘方。
不过转念一想,在前线受困的可是郑玠的父兄,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关心一下,况且华棠生前与郑玠最为交好,将独门秘方透露给郑玠一些也不是没有可能。再者郑玠心思单纯,与他贺南行的交情也算不错,如此危急关头,想来郑玠是不会坑害他的,况且他也没有那个脑子。
其实就算郑玠不说,他也会前来漠城援助,只是不会来得那么快罢了。
离战场越来越近了,眼前的惨状落入了贺南行的眼底,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好今日他赶来了,不然就晚了。
“郑二公子!”贺南行焦急地喊了一声,驾马向半跪在地的郑如霁冲了过去。
北羌副将大惊,转身就扇了身旁的下属一巴掌,怒道:“怎么搞的?不是说大魏朝廷没有增派援军?”
下属捂着脸颊,惊恐道:“属下的情报千真万确,朝廷的的确确是没有增派援军啊!”
“那你告诉我,现在来这些是什么!”他怒气冲冲的拿起弓箭,妄图故技重施,置来人于死地。
但他却连弓都没有抬起来,便当胸中了一箭。
“大人!”一旁的属下惊道。
他顺着来箭的方向看去,是刚刚来的援军射过来的箭。
他不知道箭是谁放的,他只知道今天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局势又被扭转了,来的援军凶悍程度丝毫不亚于一开始的郑家,不过几柱香的时间,北羌便开始落入下风,一时间伤亡惨重。
副将捂着胸口栽倒在了地上,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
贺南行翻身下马,走到郑如霁的身边,蹲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郑二公子?可还听得到我说话?”
郑如霁的喉咙中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声音,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几下。
贺南行松了口气,又问道:“那镇鼎侯与世子呢?他们在哪?”
这下郑如霁没有答话,也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因为没有力气回答。
贺南行轻叹一声,将郑如霁扶起来交到一旁的亲信手中,道:“看好他,我再去看看。”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刮来的风仍带着雪一般刺骨的寒气,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涌入鼻腔,浓烈的冲击感让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贺南行的脚下皆是成堆的尸体。旌旗破损,刀剑折断,明明是人间,却让人感到身在地狱。
他带领着下属一具一具地翻看大魏装束的尸体,不知道翻到第几具的时候,一张虽布满血迹但仍旧清俊的脸庞吸引了士兵的注意。
士兵大喊道:“将军,是郑世子!”
贺南行闻声急忙走了过去。
地上躺着的人浑身已经凉透,当胸中了一箭,身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口。
贺南行伸出手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污,忍不住呜咽出声。
一个下属走到他身边,一脸沉痛道:“将军,镇鼎侯也找到了,您过去看看吧。”
……
待八百里加急战报传到汴京城之时,已是在三日后。
镇鼎侯、郑世子战死,郑二公子身负重伤,漠城守军几乎全军覆灭,幸得有贺都督之子贺南行前去相救,才保住了郑二公子的性命,守住了漠城。
侯夫人徐氏得知此事后,悲痛欲绝,随即便用一柄短剑抹了脖子,随夫而去。
郑世子夫人闻讯受惊,提前分娩。
魏觅云早产的那天,华棠也赶过去镇鼎侯府了。
才去到产房前,就看见郑玠握紧了拳头,直挺挺地立在门前。
华棠心下不忍,走过去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叹了口气,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曾经欢脱肆意总是与她斗嘴的少年如今一夕之间丧父丧母又丧兄,嫂嫂还在鬼门关口徘徊着,他就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一般,面色呆滞,不言不语。
产房内的侍女一个接一个地端着血水出来,魏觅云的痛苦呼叫之声在嘈杂的喧闹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郑玠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地砸在他的衣襟上,晕染成深色的一块水渍。
他们从天亮站到天黑,滴水未进。
过了许久,才终于听到产房里传出来一声响亮的啼哭。
产婆抱着皱巴巴的孩子,走出来笑道:“恭喜恭喜,是个小小姐。”
“大嫂呢?大嫂怎么样?”郑玠问道。
“夫人没有大碍,只是……夫人此番受了惊,又是早产,刚刚生得十分凶险,恐怕……从此以后是不能再生育了。”产婆担忧道。
郑玠紧握的拳头终于松了下来,他叹了口气道:“嫂嫂没事就好,我会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材照顾她。”顿了顿,他又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嫂嫂吗?”
产婆犹豫道:“夫人才生产完,屋内还有许多秽物没有清理,再则夫人此刻衣冠不整,您是夫人的小叔,恐怕有些于理不合……”
“我去吧。”华棠开口道,她看着郑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让我去吧。”
郑玠只得点头同意,侧过身给她让了条路出来。
华棠走进屋中,还有许多侍女在清理室内的杂物。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夹杂着不知名的腥味扑面而来。
她皱了皱眉,走到魏觅云身边。魏觅云如今面色苍白,紧紧闭着眼躺在床上,鬓边的发丝被汗水打湿了贴在她的脸上。
华棠轻轻叫了声:“夫人,是我,我是明妍。您生了个可爱的小小姐呢。”
魏觅云紧闭的双眼动了动,却没有开口。
“逝者已矣,您要节哀。”
魏觅云的眼角沁出一滴泪来,她却仍旧不说话。
华棠叹了口气,她知道魏觅云不想说话,于是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走了出去。
郑玠一看她出来了,便走上来询问道:“怎么样?”
她说:“夫人很好,只是太累了,让她睡一觉吧,都别去打扰她。”随后又道:“本郡主与郑三公子也有些时日没见了,不如找个地方与三公子说说话,可好?”
郑玠会意,点了点头道:“郡主请。”
华棠跟着郑玠走出院子,转头吩咐候在一旁的春玲道:“你就在这等我。”
春玲迟疑了片刻,还是点头应下了。
郑玠带着她走到一处偏厅,二人竟一路无话。
华棠看着面无表情的郑玠,不忍道:“郑玠,逝者已矣,你要振作。”
面前的男子竟落下泪来,晶莹的泪珠砸到深褐色的案几上,“父亲母亲不在了,大哥不在了,二哥身受重伤,华棠,郑家要倒了。”
华棠轻叹一声,走回去拍拍他的肩膀:“郑玠,你振作一点,起码你大嫂和二哥都还在,郑如霁他又不是救不过来了,你看看我,我全家死的只剩我一个了,我不也还好好活着吗?”
郑玠啜泣着,没有说话。
“你就不觉得蹊跷吗?先是华家,再是郑家,历经百年的两大家族在短短一年内就相继遭受重创甚至灭门,你就没有想过是为什么吗?”华棠盯着他,目光森然。
郑玠猛地抬头对上她的视线,“你是说,我郑家也是遭到了旁人暗算?”
“还算有点脑子。”华棠嗤道。
郑玠木然道:“我没心情与你开玩笑。”
华棠继续道:“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写信给贺南行么?”
“难道你早就料到我父亲他们会遇袭?”
华棠笑笑:“我哪有这么神啊?要是我能未卜先知,我如今怕也不会用赵明妍的身子活着。”
郑玠无言片刻,道:“别卖关子了你,快说!”
“我怀疑,又是赵明翰。”
华棠如永夜一般漆黑深邃的眼眸中闪着寒芒,掺杂着浓浓的化不去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