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四爷一路向南坐了小半日的马车,眼看就要出京都的地界了,岑友在外面终于驭停了马车。我和四爷相继跳下马车,晌午的阳光正好,只见一条秀美的湖泊绵延婉转,闪着粼粼波光。走近几步,湖水澄澈,碧波荡漾,湖面上除了来往的客船和货船外,果真有几艘小船漂在湖面之上。四爷站在我身侧,指着那几艘小船说道:“这种船当地人叫作钓钩子,只要是不结冰,哪怕是烟雨霏霏、雪花飘飘也能在湖面看见这样的船,秋冬和暖的湖面上,没有风,水不急,钓钩子稳稳当当的,如同钉子钉在水里。等日落西斜,渔翁们再提鱼上岸,满满的一桶,笑呵呵的回家去!”
四爷说得惬意,倒叫我心中颇有感慨,“高歌一曲斜阳晚。”我说,“听四爷这样说,我倒觉得做个渔翁也挺快活!”
我和四爷朝着湖边走去,岑友从其他同僚那里扛来了两只钓钩子跟着,沿着湖边把钓钩子放到水里,我和四爷同乘一艘,岑友乘一艘划在我们后面。
四爷执桨,可他并不擅长划船,动作稍大,钓钩子就晃晃当当的,更没有鱼敢游过来吃食了。划至湖中央,四爷朝着身后喊,“岑友,你钓上几只鱼了?”
岑友回,“五只了,四爷呢?”
我看着桶里几只干瘪的浮游子,听四爷不服气的说:“一会儿我要钓只大的呢!”
我说:“眼下已到了湖水深处,倒不如把浆收了,任意在湖上漂着,静等大鱼上钩!”
“也好。”四爷收了浆,回望岸边已远,方才的那几位同僚已不知去向,身侧也只有岑友这一支孤船,我们置身烟波浩渺的深湖,犹如落入汪洋大海里的一片孤叶。四爷忽然问我,“你会水吗?”
我摇了摇头,四爷撇了撇嘴,“惨了,我也不会……”
我这才意识到仿佛上了贼船,四爷的划桨技术又那么差,“那么我们现在是钓鱼要紧还是保命要紧呢,要不然我们还是划回去吧!”
四爷狡黠一笑,“你……怕了吗?”
“四爷就不怕吗?”
四爷漆黑的眸子眨了眨,“要说怕,在青州的时候好几次都险些丧命,有一次大军要过一条河,敌军那边的探子提早收到情报,在河岸设下埋伏,河水不深,骑马可行,待我们筋疲力尽快抵达对岸时,一阵箭羽从草丛中射出,走在前面的士兵没有防备,好多被羽箭射下马来,我也中了一箭倒在河滩里,敌军趁乱冲出,我军与敌军混战,场面十分混乱,眼看我就要被受惊的战马踩中,这时三哥拍马而来,把我从地上拽起拉到马背,我才躲过一劫!”
听他说着,那些金戈铁马的场面仿佛就在眼前,我有些心疼的看着他,“四爷是哪里受了箭伤,严重吗?三爷呢,在青州也受过伤吗?”
四爷把弄着钓钩,看向虚无缥缈的远方,“三哥头一次带兵打仗,朝野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就是想看我们傅家还行不行。到了青州,三哥身先士卒,总是冲在最前面,有一次他受了重伤,流了很多血,我害怕极了,可恶的索诺木却趁机再度挑衅,在城门破口大骂,骂三哥是龟儿子,说他跟父亲一样早晚要跪下来求他假降,好回去哄皇帝老儿开心,索诺木骂得难听极了,我们都知道他是故意激怒三哥,可三哥却硬要披上战甲开门迎战,我真是替三哥捏了一把汗……”
“然后呢?”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激动的站了起来,钓钩子跟着晃了几晃,四爷伸手扶过我,把我拉到跟前,眼神炯炯的说:“带了三百骑兵把索诺木打走了……三哥是撑着一口气跟索诺木打仗的,内力大伤,大病一场。”
虽然知道他在青州凶险,可亲耳听到这些还是很心疼他,四爷的眼神有点热,就像此刻残阳照耀下的湖面闪着金色光芒,他紧拉着我的手忽然说道:“萱儿,你是更关心三哥还是我?”
我看着他漆黑的眸子,一眼望不到底似的,眼中确有他想要知晓答案的急切,向他坦诚,回绝了他,还是……我望着他的眼睛,终究是心中一软,淡淡说道:“我只是……像四爷一样敬重着三爷!”
四爷的眼睛亮了亮,眉心舒展,嘴唇动了动也没说出什么,只是对着我傻笑了一下。
“你把我攥疼了。”我说。
他这才低头放开我的手,目光澄澈的像个孩子。
一条大船鼓帆逆流而来,船过之时,溅起的浪花差点把我们的小船掀翻,我和四爷相互扶着朝船头望去,正见船头站着的那人正垂着他寒星般的眼睛望着我们!
我还在怔忡之时,四爷已挥手朝那人喊道:“三哥,是你吗,你怎么也在这?”
大货船上已有人放下两条缆绳,三爷冷冷开口,“上来吧,太阳要落山了,来往的船只要靠岸了,你们在湖中央很不安全!”
我的身子有些僵硬,听他说你们的时候,心中像有刀子滚过,他是不是已经把一切都放下了呢?不然曾经那样炙热熟悉的眼神此刻从我身上扫过时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冷漠和疏离!
(因四爷随三爷出征,同生死共患难,三爷知晓四爷的心事,不想他伤心,才刻意回避和冷落陆萱儿)
我和四爷,岑友三人被缆绳拉上大船,又把两个钓钩子也拉了上来,四爷拍拍手上的尘土走向三爷,问道:“怎么这样巧,三哥来这里也是钓鱼来了吗?”
三爷面色清冷,勾了勾嘴角说道:“我哪有你这样的闲情逸致!”又侧身看了眼身后两个穿盔甲的将士,四爷忙上前拜道:“王副将,景护卫!”两人正在谈论着什么,闻言也停止了争论,忙向四爷回礼。
三爷说:“皇上命我等建立一支水师,我们正观摩商讨适合的训练场地!”
四爷环顾四周,“这里的湖水静而深,能载小船亦能载大舟,若改为水军训练场地,只怕这里的渔民要失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以渔为生的安稳日子。”
王副将说:“百姓安居乐业是祖宗基业,朝廷、军队,哪个不是靠着民膏民脂养活的,我们不能为了训练水师圈占人家的湖,阻断了人家祖辈传下来的谋生之技!”
景护卫摇摇头表示不赞同,“如今青州刚平,南边又有流寇作乱,南方与北方不同,最擅水战,前朝时期我军的水师多威武,击退了不少水上来犯,后来这些年天下太平,水师倒落败得一塌糊涂,我们身为国之栋梁,更应该提早警醒,提前做好防范,国家动乱不平,百姓又谈何安居乐业?”
王副将不服,“京都那么大的地界儿,就找不到既不犯民又能训练水师的地方了吗?”
景护卫也不退让,“我们把这里圈占了,这里的渔民去别处就不能打渔了吗,何至于饿死?”
两人喋喋不休,互不退让,三爷四爷无奈的站在一旁也插不进去话。三爷抬了抬手,示意我们去前头说话。
暮色渐沉,残阳如血,我们站在尾楼甲板上看着静美的湖面,晶亮的湖面连着天,越远处,水和天便越朦胧的连在一起。这么美的湖面,若真是被圈占练兵,是不是可惜了……
我们三个静默的望着水天一色,日暮西斜,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天际,天色幽暗,晚风袭袭,湖面升起冰凉寒意,有侍从为三爷送来披风,三爷系着披风的带子忽然开口说道:“听他们二人争论,我倒想起一事,汉武帝在上林苑之南引丰水而筑成昆明池,周围四十里,作为练习水战之用。”
四爷欢喜说道:“不圈占湖水最好,筑池而练水师,有古人作鉴,那么推行起来也就容易了。”
三爷并不乐观,蹙眉说道:“不过这也是耗时耗力的大工程,没有圈占现成的湖地来得容易,不知皇上是否会同意。”
三爷回身瞥了一眼,正好与我目光对上,又匆匆挪开。“外面凉了,我们进船舱说话吧。”
湖面的温度变化很快,有太阳照耀时浑身上下暖融融的,太阳落了又顷刻沁凉袭人,冻的人冷飕飕的。
船舱里有几口木头箱子,四爷好奇的掀开一角偷偷去看,里面铁光闪闪,四爷回身压低了声音难掩新奇的问:“这是什么船,这么多兵器?”
侍从给我们端上三盏红茶,热气腾腾的,我握在手里暖手,三爷饮了一口红茶说道:“这船原是艘战船,停在河岸被荒废了多年,里面的武器也都陈旧了,不过货仓里还有不少兵器,大都是几十年前的旧物。”
四爷来了兴致,“都是水上作战的兵器吗,长安可否去货仓开开眼界?”
三爷点点头,吩咐一个侍从为四爷带路,四爷回身,漆黑的眸子望着我,“萱儿要不要跟我一起?”
三爷沉下脸吹着杯盏里的茶叶沫子,脸上神情难辨,我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还是在这里等四爷吧。”
四爷看了看我,又瞥了一眼静默不语的三爷,清朗一笑,“也好,下面都是兵器,我料想你也不喜欢,再者舱外风凉,你还是在舱里暖暖身子吧。”
四爷随着侍从下了货仓,船舱里除了门口站着的两个侍从,便就剩三爷和我对着冒着热气的茶盏两厢静默。他淡淡的开口,“昨晚……你好像回去的很早。”
他终于对我说话了,听着他的声音我的太阳穴一下一下的跳着,我何时才能变得像他一样无论面对谁都可以心静如水,“昨晚……喝了点酒,有点不舒服,就……”我苦笑,他回来之后对我的神情如此冷漠,昨晚宴席那么热闹还能留意到我早走,是不是他还在意着我,只因一贯的清冷性子不愿意先开口呢,是啊,两年的时间我们都经历了一些事情,要想重拾那些记忆和温暖可能还要花点时间,不过我愿意等……“三爷昨晚找我有事?”我小心翼翼的问。
他把玩着手里的茶盏,说话的神态好像毫不在意,“不是我,是长安,他昨晚在宴席上去找过你,听你先回了就有些失落。”
他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把我推给四爷?我难受极了,手在桌下紧紧的攥着,他真的不记前情了?就算要冷落我,抛弃我,也应该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吧。“三爷出征两年,我等了两年,盼了两年,我不知道这两年三爷是如何度过的,对我连只言片语都没有了……”
他眼神虚空的睨着我,“你是说信吗?”
想起他临别之言,‘此去青州不知是何情形,书信是否容易寄出,不过只要我想你,我就一定会想办法寄信给你!’我苦笑,“看来三爷还没忘!”
他冰冷的眸子让人望而生寒,说出的话更是让我寒冷彻骨,“如果不想了不爱了,那还有写信的必要吗?”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概是不愿意相信,不想相信,两年的痴痴的等待终究是一场空,他真的是这样善变的人吗,为什么要让我如此难过,到底是怎么了,我觉得他的话仿佛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所以说出口时才会那样流畅那样轻——我垂着头,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我不能哭啊,不能让他看见我的软弱,我的输不起,我仰脸让眼泪流回,不经意间看见他蹙起的眉头在我抬眸的瞬间又迅速淡开,他眉宇清冷,细细的品着口中的那一口好茶,“哭够了没有,你这样一直哭着,一会儿叫别人看到要怎么想!”
我瞪了他一眼,拿出揣在心口许久的那方帕子,毫不吝惜的拿它擦干眼泪,又抹了一把鼻涕,狠狠攒成团扔在他的脸上,转身跑出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