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又一次被推到风口浪尖,好在三爷为我说了话,我还没有像嫌疑犯那样被关押起来,只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也想这件事尽快有个结果,好还我清白。
天气渐寒,这日阳光不错,彩萍让我把库里的藏青毛毡拿出来洗好晒干,四爷畏寒,先把门口的风挡上,以免他受凉。我把毛粘子浸泡在水里冲洗,毛粘子本就沉,浸水之后就更沉了,待将它洗好准备晾起时我着实发了一会愁,毛毡又大又沉,这些晾衣服的晾杆又高些,我抹了把汗,瞪着竹凳,试了几次都没能把毛粘子甩到晾杆上,最后一次不知是谁在背后帮我周了一把,那席湿哒哒的毛粘子终于一跃飞上了晾杆,我回身正要对那人道谢,笑容半僵在脸上,脚下一软,从竹凳上滑了下来。
彩萍咂了咂嘴,一副假慈悲的神情,”妹妹来府上也有半载多了,身子还是这样不济,瞧这手腕细的,怪不得抬不动毡子,赶明儿我得让小厨房每餐给你多加一份白饭。“彩萍身子一动,头上的双燕环翠银簪吊坠就晃了几晃,明知我身子单薄,她却常常给我安排重活。
我眯了眯眼睛,轻声说道:“眼下小厨房正在修葺,即便修葺完好,彩萍姐也不用为我费心,我吃不多的。”
彩萍碰了软钉子,脸上立刻凝起冷霜,面色不善的说道:“妹妹虽然身体不济,干活比不上那些粗实丫头年长嬷嬷,可脑子倒很灵光。”
我心里一惊,“姐姐……这是何意?”
彩萍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我什么意思妹妹还不明白吗?梅姑娘的事情闹得满府皆知,我是十分佩服妹妹的计谋和胆识。”
“此事还没查清,姐姐就妄下定论了吗?若天下的判官都如姐姐这般,何止六月会飘大雪,世间万物只怕都要偏离正轨,冬无雪、夏无雨、山无棱、海无水,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歪,即便梅姑娘站在我身前,我也敢对天起誓,我从未对人做过亏心之事,姐姐呢,也敢如我说的这般吗?”
彩萍闻言脸色有些变化,缓了缓才说:“这事可不是我彩萍一人说得,如今府上都是这般说辞,若真是毫无对证,怎会堵不住悠悠众口?”
我想起这几日府上佣人对我的避讳神色,大都沉默寡言,从没有人与我主动攀谈,想来这传言在府里已经传播的很深了,只是事情牵扯到四爷,四爷房里的下人鲜有人敢当众议论罢了。正寻思着,只见彩萍望着我的身后愕然张大了嘴,一时哑然,我被人从身后猛然擒住,一双青葱玉手死死拽住我的衣襟,指尖因太过用力而呈现青白之色,那人在我耳边恨恨低吼:”我们认得吗?我是哪里得罪你了,为何害我,为何害我……”已有几个丫鬟婆子跟着跑了过来,把那人从我身上往下扯,那人见状把我勒得更紧了,死命扼住我的喉咙,指尖抠住我的脖颈,我顿觉颈间皮肤一阵火辣辣的割肤之痛,呼吸跟着困难起来,只听其中一个丫鬟急急劝道:“梅姑娘可别这样用力,眼下你正伤着,又穿得这样单薄的跑出来,身子怎么吃得消呢,你且先放开她,有什么话我们到屋里慢慢去说。”说话的正是这几日照看梅英的婢子艳茹。
梅英是练过几年功的,动作敏捷,身上自有几分力道,她把众人往后一甩,独独扼住我不放,再开口时已是泫然欲泣,“你们也不必劝我,我知道自己如今如鬼魅一般,这些日子我不敢出屋,不敢见光,生怕一不小心撞见自己的影子,就连最后半分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梅英出身贫寒,自小就是没人爱的,三岁被生身父母卖给当地贵户只为换一钧粮食,七岁那年贵户家道中落,我被他家姨太太赶出家门,我衣衫褴褛沿街乞讨,若不是那时戏班班主见我可怜,肯留下我做些粗活赏我一口饭吃,我梅英恐怕还活不到现在。我是从苦里熬过来的,在梨园摸爬滚打十三年,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在傅府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知道害我之人必是我这等蝼蚁之人斗不过的,我梅英一个卑微戏子,死有何惜,可若不把这背后之人揪出来,让大伙瞧瞧他是怎样的黑心,我便是死了,也死不瞑目……”梅英说着越发激动,扯下头上的金钗抵住我的咽喉,一头乌发随着她的动作垂散下来,借着暗红结痂的半张脸,越发显得鬼魅瘆人,梅英侧脸盯住我,一股寒气直吹我的耳根,”今日只需你告诉我,我俩素不相识你为何害我,若你受人指使,你告诉我那人名讳,我当下立时放了你,否则今日我这一钗下去,你也莫要怪我,是死是残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因方才见艳茹对旁边的小丫头青苗使了眼色,这会二管家和几个小厮也闻讯赶了过来,二管家把众人往后驱了驱,独自上前一步小心跟梅英搭话,一开口面上的皱纹跟着又深了些,”梅姑娘这是何苦来得,老夫人已吩咐我四处打探,务必寻到最好的治疗烫伤的大夫请来给您看伤,眼下我已打听出些眉目,青州五坊有处老宅,其家世代为医,专职皮肤难症,我已派人去请,不消几日就可到达京都,梅姑娘是一代名伶,有大好前程,何必与一婢子刀革相对,毁坏自己清名呢?我知道您心中有怨,任谁平白无故遭遇这些变故,心中都难平复,可一切都得朝前看,往最好的方向做打算不是?“
梅英闻言微微松动,手中放缓了力度,须臾,目光又凌厉起来,泣道:”二管家不必编这些好话来哄我,我如今这般模样还能再登戏台吗,即便遇见神医又怎样,我容貌尽毁,自知面目再不可能恢复如前,与其带着这些疤痕苟且活着,任人唾弃,倒不如一死痛快!“梅英被烧伤的面部本就有些狰狞,此刻变得扭曲起来,急急对我嘶吼:“到底是谁让你害我,你说与不说!”梅英把金簪举起,对准我的动脉,众人都惊呼着往后退了退,几个小厮跃跃欲试,可被梅英盯着,谁都不敢靠前,只有彩萍远远站在人后,冷眼瞧着。
梅英看似柔弱,身上力量却不小,听她今日这些说辞,联想起那日在四爷房里见过她写得那副字,可见这姑娘出身虽然微贱,却是不卑不亢的一身傲骨,几句软话只怕无法攻破她的心房,我轻吐口气,说道:“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午夜梦回,我叩着心门也敢说,我平日是连小猫小狗都没伤过的,何况是人?我陆萱儿虽然出身贫贱,却从未做过亏心之事,关于梅姑娘的事情,我听府上有些传言已把矛头指向了我,我人微言轻,遇事一贯忍着,是想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也终能还我清白。眼下梅姑娘拿金钗抵着我,问我幕后黑手,可梅姑娘可曾想过,若今日我俩同归于尽,是正中恶人一石两鸟的圈套,且不是小人得志,君子道消?”我见众人都瞪圆了眼睛,诧异、愕然、也有赞成的目光,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便把这几日自己心中揣测说了出来,“我来傅府不过半载有余,是终日不出四爷院子的,试问四爷跟梅姑娘有怨吗,我与梅姑娘有仇吗,我为何要害你,你毁了容,与我有何好处?我想害梅姑娘之人不过是妒忌你的才貌,又想在加害你之后将此事嫁祸他人,重阳那日我是独自留在四爷院里的,那日我与府上的婢子都没有正面见过,可那天晌午我从小厨房出来,却瞟见有人穿着一身淡青色梅纹素衣从小厨房一晃而过,那人走得太快,我没有看清,眼下大家帮我回想看看,重阳那日有穿这样衣服的人吗?“
众人面面相觑,青苗说道:”那日只顾忙乎,嘉宾贵客来往那么多,戏台子上又有那么好的戏曲,谁也没把焦点留意在别人都穿什么衣服上呢?“艳茹臂肘怼了她一下,轻笑道:”如此说来,加害梅姑娘的另有他人,我想再过些时日,线索多了,事情就越发明了了。“二管家也跟着附和,“这几日我见三爷除了公务之外,就是在忙梅姑娘的事,时常是夜里挑灯忙到天明,三爷最是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主儿,还能不把梅姑娘的事情查明吗?”
梅英豆大的泪珠忽然滚落到我的肩头,最后趴在我肩上呜咽起来,几个丫鬟趁势赶忙扶住了她,一行人呜呜泱泱而去。我再去寻找彩萍的身影,不知那道影子何时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