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世,我想成为一棵树,开心的时候开花,不开心的时候落叶。
我喜欢郊外的畅园,这里常能看见农民耕种的画面,亲切质朴的气息宛如一副古朴的画卷,原处层峦叠翠,近处阡陌纵横,从村口的公路到高速路口之间还有一片方圆十亩的香樟树林,每次坐车路过那片林子,我都忍不住要打开窗子去嗅香樟树的气息,清新,敏感,让人遐想无限。
“铃……”可恶的电话声打碎了我的美梦,我按下接听键,那边就传来乔莎莎火急火燎的声音,“在哪呢?别告诉我又去郊外写生了?”
我把双手搭在方向盘,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下来的一大朵一大朵的乌云,密闭云层里夹着闪电,眼看一场大雨将至。我叹了一口气,“要不是天气不好,我还要在这里多呆一会。”
乔莎莎的声音又抬高了八度,“我说姐姐,今天可是你跟郭旭的订婚宴,郭旭可是把他在美国的妈妈和他的大boss爸爸都请来了,可见人家一家对你们婚事的重视程度,双方父母这会都在酒店候着了,你是主角又是晚辈,大好的日子让人家长辈坐在这里等你啊!你爱写生,哪天去不成,非得赶在这么重要的日子,这会雷雨交加的,就你那开车技术……”我听见电话那头的乔莎莎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这会在哪?还得多久才能到?“
我望了一眼路标,“我正经过那片香樟树林,再有十分钟就能上高速了。”
电话那头一瞬间的沉默,继而又响起乔莎莎尖锐的嗓音,“张铭瑄,从小到大我就没有见你为什么事着过急,我说你这不紧不慢的性格能不能改改,以后你可是跟在太子爷身边的人,是要帮忙打理公司的,也不知道郭旭看上你什么。”
“姐姐,你再这样唠叨下去,我就真的天黑也到不了了,那边的场子你先帮我撑子,我以一百二十迈的速度飞奔回去还不成?”
“得了,平时只敢开八十迈的人这会要开到一百二,算了,今天天气不好,安全为主,你慢慢开着,这边我给你撑着。”
我会心一笑,“就知道你是好姐妹,郭旭怎么样,他没生气吧。”
乔莎莎放低了音量,“郭旭忙着给你爸妈献殷勤呢,他今天穿了一身宝蓝色西装,可帅了,你开车吧,我去跟他们说一声你已经在路上了。”
乔莎莎挂断了电话,我轻踩油门加速到一百迈,雨滴穿透云层滴滴答答地砸在我的车窗上,我开了雨刷器,迷蒙雨雾中看见车窗外有个男孩手捧大束鲜花站在路旁等人,我想起我跟郭旭的相遇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清华美院,新生报到,他顶着小雨帮我拎行李。我和郭旭都是清华美院的本科生,同系不同班,他对我十分关心和照顾,四年相处,彼此相知互助,本科毕业后他选择去父亲公司任职,而我考上了美院的研究生打算继续深造,眼看这个夏天我的研三最后一个学期就要结束了,郭旭说想把我们的事定下来。
求婚那天郭旭专门租了一个场子,叫来我所有好友,手捧999朵红色玫瑰向我求婚,还专门制作了我们这些年相处的照片集在荧幕播放,不知是感动还是真的爱他,我竟热泪盈眶,乔莎莎在一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泣,“铭瑄,太感动了,嫁了吧。”我看着乔莎莎迷蒙的泪眼,妆都花了,再看一脸赤诚的郭旭,台下躁动起哄的人群,头脑一片空白,点头答应了他。
可是第二天睁开眼睛我便迟疑起来,我问自己,我真的爱他吗,真的要和他执手一生吗?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对他感觉已分不清是爱还是习惯,我好像只是喜欢被他喜欢的感觉,或者我只是享受他带给我的一次又一次的热泪盈眶。郭旭说他父亲这几年身体不好,他想尽快让父亲看见他结婚,让他父亲安心,我真的已经想好要用自己的一生去成全他吗?那些身披婚纱走进教堂的浪漫而温馨的场面曾在梦里出现千百遍,而那个与手捧鲜花的我并肩站在一起的模糊影子总是无法真切看见,犹如一道采撷自月下的星光,在我越来越接近他的时候,在我伸手想碰触他的时候,他突然晃身不见……他究竟是谁,为何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成为午夜梦回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一道身影……
眼前的雨越下越密,铃声又一次响起,我手一滑,电话从手里滑落在地,我低下身子去捡,突然感觉头顶一阵强烈的白光,猛然响起的鸣笛,我为了躲避眼前即将相撞的车子拼命打右侧转向,踩足油门朝着那片香樟树飞去——
我的车子沿着路边的斜坡极速下滑,迷蒙雨雾中我以失控的车速撞上了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因为惯性,我的头重重的砸在方向盘上,一阵剧痛,我能感觉粘稠的血液从发间流淌下来,眼皮毫无支撑力的重重合上,闭目眩晕了好一阵,脑海里逐渐出现幻觉直到失去意识……
周围是汹涌的大海,我沉浸在冰冷的海水之中,腥咸海水侵透了我素白的薄衫,漆黑的发丝在水波中飘散成海藻的形状,我赤足,漂浮在蔚蓝水波中央,全身毫无着力点的虚空,海浪拍打着我虚空的身躯,我如浮萍一般随着水波荡漾,在我冷到极致的某个点,身体隐约开始感受到些许潮热,像被注入新鲜滚烫的血液,我的耳朵和眼睛开始出现意识,能感受到身边有人哭泣,天——我这是怎么了?
眼皮还是沉重的抬不起来,我感觉有温热的水滴“啪嗒啪嗒”打在我的手背,我听见有个老妇的声音沉重的说,“伤得这样重,怕是过不了今晚了,莫要太过伤心,你也是尽力了。”
又听见一个离我更近些的年轻妇人在啜泣,听了老妇的话,越发抽泣得不能自已,“婆婆,你说我怎么这么苦命,跟着他爹爹过了半辈子的苦日子,好不容易熬到孩子大些,可以做些伙计帮衬家里,结果他爹爹一声不吭的就走了,留给我这个满身是伤的孩子,为了救她,我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掉了,可还是……可还是……没留住她的命啊!”
老妇叹了口气,“好歹你还有个儿子,老了还是有依靠的,等过些年娶了媳妇,你有了人伺候,日子也会轻省些的。”
年轻妇人的啜泣声有所缓和,吸了吸鼻子,“婆婆,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我只是劝你,丽姝,人死了要节哀,可是活着的人还要为自己多做打算。”
我的脑子一团乱,我这是在哪里,丽姝是谁,我不认识这个人啊!不行,我一定要睁开眼睛看一看,挣扎着抬起眼缝,模糊的视线中,一个年轻妇人的模样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她满眼泪痕,看见我望着她,怔愣了一会儿,旋即哆哆嗦嗦的指着我,声音分不出是哭是笑,“武婆婆……你快看……人……是不是醒了”。
站在不远处的老妇人一身藏色长服,黑白相间的几缕发丝盘起,斜插一只银色发簪,全然一副古人装扮,老妇人拿着油灯贴近我,忽而瞳孔一聚,瞪圆了眼睛抖着下巴说道:“造化呀,造化呀,这丫头在阎罗王跟前走一遭,又被黑白无常给送回来了,大难不死,好……好呀!”我的目光越过这个叫丽姝的,又越过武婆婆,扫视周围古朴陈设,土墙斑驳脱落,光线幽暗昏黄,这是哪?难不成……我是被畅园的村民救了?对,出事的地点还没有出畅园村,这里应该是村民的家,还是第一次来村民的家,这里民风淳朴,节约能源,没想到连家庭装饰还保留着最最原始的陈设,我问伏在我身上的那个叫丽姝的女人,“叫救护车了吗?医生还得多久能到?”
丽姝被我问得一愣,眼角泪痕未干,“救……护……车……”
我心里诧异,虽然这里发展滞后,改革开放都四十年了,救护车还没有听过吗?“你们没打电话?”我又问。
丽姝的嘴巴张得更大了,“电……话……”
武婆婆由喜转悲,“丽姝啊,别着急,想来是孩子刚醒,神志还不清呢,再者,她都几天没进食了,八成是饿昏了,你去给孩子下一碗面来。”
丽姝抹了一把眼泪,点头去了,武婆婆坐在我的身边,投了一把热毛巾为我擦脸,边擦边咂嘴道:“多漂亮的脸蛋呀,比你娘还要精致三分,瞧这脸上的血疤,眼下已经结痂了,让你娘给你用点好药,千万别落下疤痕才是,女人这一辈子,重在这一张脸上。”
我一头雾水,混乱的头绪中仍能清晰的感受到,我好像已经不是我了,或者我被他们认作了别人,“能……拿个镜子给我吗?”
武婆婆一怔,旋即嘴角含了一抹笑,敛起斑驳桌案上的铜镜递给我,凑到我耳边说:“莫急,你脸上的伤婆婆有法子给你医。”
我接过铜镜,瞪圆了眼睛才看清镜里的小人,十三四岁的模样,清淡的眉眼,浓密如瀑布的青丝。心中如沉下一顶巨石,心口跳得极快,“我……是如何受伤的?”我问,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希望她能说出我的车,还有我出事时撞上的那棵香樟树。
“真不记得了?”武婆婆问。
我摇了摇头,期待又忐忑地盯着她说下去。
“这事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你爹原在荣王府做工,你娘常帮贵人们做些针脚贴补家用,那天你去荣王府送你娘做好的秀衣,在院中等得间隙恰好被一个护院撞上了,他问明你的来意,带着你在荣王府兜来兜去,最后竟把你带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荒院,你发觉事情不对赶紧逃跑,可被那护院三五步就追上了,你拼命嘶吼,恰巧你爹就在邻院抹墙,带着几个瓦工冲了出来,你这才安然无恙……可自此就与那护院结下了仇。“武婆婆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爹做得工程被人使了绊子,工料不合格,墙体大批的脱落掉皮,护院带着一帮人来家里找你爹,说是上边说了,工程损失要由你爹和一起做活的瓦工全全赔偿,否则就要带去见官!那荣王是皇上的儿子,手里权势大的很,手底下的人也跟着仗势欺人,自古民不与官斗,你爹爹一个市井小民怎么斗得过他们,你爹爹东拼西凑欠了一身的债,还是没能凑够他们要的钱数,护院说了,钱不够,拿你的女儿来抵,你爹爹气不过,跟护院打了起来,结果……就被他们害了……那天夜里,那个护院找到了你家里,他喝得醉醺醺的见东西就砸,恰巧你哥又不在家,你被护院追着,逼到了吊桥上,你纵身一跳跳进了河里,护院见大事不好,才转头跑了……”
武婆婆说完,丽殊已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葱花面上来,丽殊把我扶了起来,夹一口面条吹凉了往我嘴里送,我本毫无胃口,可看着她焦急的眼神,不得不吃上几口。“家里的白面只剩这些了,等你哥哥做完这几天的工,东家给了工钱,娘就给你买好的吃。”丽殊坚忍的嘴角忍着忧伤,碎发垂落两鬓显露憔悴,我已理出些许头绪,村野小民,得罪了贵户,爹死,女儿伤,这个家庭正历经劫难,贫瘠,无助,忍气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