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国三十六年,傅府灵堂,夜黑如墨,灵幡飞舞。
傅府家眷白天跪迎前来凭吊傅景的宾客,主持送经法会,夜里又轮班守灵,此刻夜已深了,周遭一片肃寂,此时留在堂内守灵的正是傅府的三少爷傅瑶安,他是平辈同庚中最为出息的一个。
远远的可见他一个人披麻戴孝跪在灵堂,身下的火盆烧得正旺,红通通的火焰照亮了那张俊美的脸旁,那张脸此刻正含忧伤,眉宇间一派凄然之色。这时,一位老妇一身素缟的进入灵堂,还是白天的那身衣服没换,身边也没有跟着一个人。
老妇站在漆黑棺木旁边,看着神情憔悴的傅瑶安徐徐道:“你父亲的爵位我打算你二哥袭了,这样才称的起他驸马的身份,也不至让九公主不快!”
傅瑶安往火盆里投了一吊纸钱,“母亲做主就是,孩儿并不在意谁来承袭父亲的爵位。”
老妇俯下身子,也跟着投了一吊纸钱,火盆子里的火旺了起来,“我想你父亲也是同意的,你的日后不只是公爵,将来是要封王的!”
傅瑶安身子一僵,冷哼一声道:“母亲说什么呢,异姓封王自外藩之乱后就杜绝了,母亲是要置孩儿于炭火其上吗!“
老妇也冷下脸,有些发狠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你父亲说得对,只有你,傅家全盛,只有你……才能不枉费我,你父亲,傅皇后的用心!”
傅瑶安不可思议的看着老妇,自己的身世被亲娘亲口承认,他哑口无言,还能有什么辨别的勇气,木然道:“母亲的话,儿子越发不懂了!”
火盆里的火焰高高跃起,映着老妇的脸,老妇眼里渐渐浮现出一道捉摸不定的光来,“从大乾国二年我嫁进傅家,我这一辈子都是傅家的人,你也莫怪时至今日为娘的才与你吐露实情,只有为今在你父亲的棺柩前跟你讲清楚了,你日后能够挑起傅家的重担,我才有颜面去见你父亲跟你姑母。”老妇起身走了数步,伸手细细地摸过漆黑的棺材,“这是昆仑万年阴沉木所制棺材,非人臣所享,你父亲操劳一生为的是什么,是他自己吗?是,他是大将军,是国舅,可说到底他不过是皇家顾氏的一个奴才,皇上说你好,你便好,说你不好,你就是不好!为何你父亲临终前要你谨记四字‘如履薄冰’,这是他一生围绕在皇权身边总结出的四字真言啊,你还记得你父亲与你讲过的当年权倾一时的章氏么?”
傅瑶安浑身一凛,喃喃道:“前朝外戚章氏曾是大乾朝第一贵姓,慧谨章太后的几个兄弟都被一一重用,为大乾国立下汗马功劳,位极人臣,章氏在后宫出了九名后妃,十二个一品大员,充斥朝堂之上,人称“章半朝”,章氏曾帮助先皇夺嫡功成,功高无人能及,可就在先皇执政的第九个年头被满门抄家灭族,章家陡然一蹶不振,再兴不起一点巨浪。”
老妇点点头,“章氏数十年来手执牛耳指点江山人莫敢视,封了侯爵封公爵,可毕竟也不过是皇家一条狗,狡兔一死走狗立烹,有用之时给你恩宠殊荣,转头就要卸磨杀驴,这就是防相权做大的皇家权术!章半朝当年何等威风,皇上一句话就让他满门倾覆,归跟到底——这舅舅也不过是远亲!我还记得当年傅皇后身边的赵贵妃圣眷正浓,她的亲弟弟赵年犯了贪墨,你父亲替他求情,皇上只说了一句‘贵妃的弟弟犯事就可以免死,那皇后的弟弟谋逆是不是也可以免死?’你父亲当天回来就大病一场,痊愈之后立即上奏自贬三级,忧谗畏讥至此!他这一辈子都压着傅家的重担,从没有一刻松泛过,无论官居何品,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至在青州百病缠身也不敢上奏回师,直到一息尚存,他还有身后之事未做交代……若是只为了他一人富贵显赫,何必,何苦?”老夫人冷冷地道:“所以我要傅家有一个真正的皇家血脉!傅家不能做又一个章家,数十年后烟消云散供人笑谈!”
忽而一阵横风,吹地窗户洞开,棺材前的白幡顿时随之翻飞舞动,几只长烛飘忽不定的微火也渐渐熄了,整个灵堂阴惨惨地没有一点人声。老夫人是第一次在人前如此激动,她抽了抽鼻子,红着眼俯身抚向儿子脸颊,“当年的李代桃僵是我和傅皇后一起商议的,你姑母在子息上甚是平常,大皇子生下几个月就夭折了,她休养生息两年,身子还是央央的坐不住胎,傅家好不容易挑选了两个年龄正当的少女送进宫中,可不到一个年头就先后死了,宫里的水深啊,傅皇后身后我们傅家身后有多少人红着眼睛盯着,有多少人想取而代之,为了保住傅家的地位,傅皇后才在多年无嗣之后屡屡召我入宫,秘授此计,我也是在那时结识了皇上……你父亲一直都知道,却也一直不敢说破,生下你之后,你父亲常年征战在外,戎马一生……四个儿子中,他真抱希望的,只有你——只有你才能延续傅家荣耀!”
傅瑶安一下听闻这么多陈年旧事,只怕再清寡凛然的性子也一时间接纳不了,他颓颓的半坐在蒲垫之上,火盆子里的最后一点火星也灭了,一片烧透了的死灰被忽然而来的横风扬起,平白无故的脏了他的素白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