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帕特南县,你可以看到野雉突然从藏身处冲天而起,飞过无垠的黄褐色田野。有时候,在橡树和白桦细长的树干阴影中,你能看到徘徊的小鹿。真正的猎人对这片地方不感兴趣,因为这里不够“开阔”:这儿有许多铺着沥青的道路,有些地方房屋、商店和学校密集,还有纽约州高速公路无情的插入。
这个县的南边,靠近托纳帕克湖的地方,曾是深受城市中产阶级欢迎的避暑胜地;湖早已风光不再,过了时,但小小的商业定居区还在它的另一头完好无损。
九月的一个下午,直到进入这个单调沉闷的小村庄后,达文波特夫妇才找到他们的路:迈克尔坐在方向盘后,注视着前面必须左转的路,露茜皱眉看着摊在大腿上的地图。
“我们到了,”他告诉她,“就是这条路。”
他们经过一片整整齐齐、你挤我挨的房屋,几幢房屋前面的草地上竖着圣母马利亚的塑料雕像,屋檐一角上插着美国国旗,在这个没有一丝风的下午,旗帜耷拉着。露茜说:“好啊,俗起来了,不是吗?”不过他们顺着曲曲折折的小道一路开下来,路两边除了低矮、老旧的石头墙和茂密的树丛外,什么都没有。最后他们总算找到他们要找的地方:一个褐色的木瓦邮箱,上面写着“唐纳安”。
他们是看了一则地产广告而来,广告信誓旦旦写着:“私人产业迷人的客舍出租,四个半房间,漂亮的庭院最适合有孩子的家庭。”
“车路状况不太好,”迈克尔说,此时他开车沿着路上的车辙朝坡上开去,一路扬起巨大的灰尘,这条荒芜的长路正好激起了他们的好奇心。
“啊,好啊,你们是达文波特夫妇吧,”房东太太从自己家里冒出来,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这儿还好找吗?我是安·布莱克。”她小小个头,但行动敏捷,脸已呈老相,尖下巴配上假长睫毛看上去很滑稽,让迈克尔想起过去的卡通人物贝蒂娃娃。
“我觉得最好还是先领你们看看房间,”她解释说,“以免你们觉得有些地方不合适——我喜欢它,不过我知道,它不一定对每个人的胃口——如果你们很喜欢的话,我再领你们四处走走,看看周围的情况。因为说实话,周围的风景才是这儿最吸引人的地方。”
对于这套房,她说得没错:并不一定符合每个人的口味。房间不长,憨笨的样子,比例也不太协调,墙上刷着浅粉色灰泥,而木窗框、木质百叶窗却是淡紫色。楼上一头是一扇法式门,通向小巧而简单的阳台,阳台上爬满了葡萄藤,随意的葡萄藤顺着台阶盘旋而下,从阳台下到石板平台上,那儿便是前门。如果往后走上草地,快速看上一眼,这幢房子似乎有点歪斜,简陋可笑,仿佛还不知道房子该是什么样的孩子画的画。
“我自己设计的,”安·布莱克告诉他们,她找出钥匙,“实际上,很多年前我和丈夫买下这块地时,我设计了所有房间。”
但是他们吃惊地发现这所房子灰褐色的内部更值得期待:露茜指出它有许多边边角角,有个不错的壁炉,客厅天花板上是仿制横梁,很迷人;还有嵌入式壁橱和书架;楼上两间卧室中大的那间宽敞明亮,能通到阳台和螺旋型楼梯,达文波特夫妻俩认定那就是他们的房间。露茜提到它时,说它“还有点优雅,你觉得呢?”
噢,这套小房子也许有点可笑,但管它的呢,基本上凑合,也不用花很多钱,至少,在这儿住上个一年半载的没问题。
“那么,”安·布莱克说,“观光可以开始了吗?”
他们跟着她出来,穿过草地,经过一棵大柳树,纤纤枝条依依垂落——“这棵树很壮观,是不是?”她问他俩——他们然后上到一个所在,顺着那儿宽阔的石板台阶可以上山。
“你们要是一两个月前来看这片梯田就好了,”当他们爬上山来时,她说。“每块梯田都有着最最漂亮、明亮耀眼的颜色:紫菀、牡丹、金盏草,还有些我说不上名字的花;而那边,越过这个栅栏,漫山遍野全是一丛丛玫瑰。当然,我们很幸运有这样一位好园丁。”她飞快地扫了他俩的脸一眼,确信他们会记住她即将说出口的名字。“我们的园丁是本·杜恩先生。”
在石板路的最上头,在这些鲜花梯田的后面,迈克尔发现了个木棚,高度大约人可走入,可能也就五乘八英尺的大小。他马上想到这是个工作的好地方,他抬起门上生锈的搭扣,往里瞄。有两扇窗,里面摆得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煤油炉。他仿佛能感受到一年四季全天独自泡在这儿写作的惬意,手握着笔,时不时在纸上划几下,直到一行行诗句自然而然从笔下喷涌而出。
“噢,那是小水泵房,”安·布莱克说,“你们用不着跟它打交道,村里有个很可靠的人,他负责维修保养水泵。如果你们往这边走,我带你们去看看宿舍。”
多年前,她告诉他们,边走边说让她有点喘。多年前,她和丈夫建起了这座托纳帕克剧院。“你们开车来时,有没有注意到它的标牌?从这儿望过去,就在那边?”当年,它曾经一度是本州最著名的夏季剧院,当然,现在要维持这个名声很难了。过去五六年,每年夏天她都把剧场出租给这家或那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型自由制作公司,能够摆脱这种责任也是种解脱;尽管如此,她真的很怀念以前那个时候。
“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宿舍,”一座木头加灰泥的建筑出现在树丛那端。“我们建它是为了每年夏天为剧院的人们提供食宿,你们知道。我们从纽约雇了很棒的厨师,还有个很好的女仆,也可以说是管家,她喜欢别人这么称呼她,我们只管她叫——本!”
一个高个老头推着辆装满砖头的独轮车慢慢走过那座建筑。他停下脚步,把独轮车停好,手搭凉棚,挡住刺眼阳光。他光着上身,只穿着条简单的卡其短裤,脚上一双结实的工作鞋,没穿袜子,蓝丝巾裹头,扎得很紧很低,紧贴眉毛。当看到自己要被介绍给陌生人时,他的双眼和嘴巴流露出愉快的期待之情。
“这位是本·杜恩,”安·布莱克大声说,在头脑里徒劳地搜索了一会儿达文波特夫妇的名字后,她只得说,“这两位是来看房的,本,我带他们四处走走。”
“噢,那套小客舍,是的,”他说,“很不错。不过,我想你们会发现这儿最大的优点还是这个地方本身——这些田地、草地和树木,还有这儿的隐秘性。”
“我正是这么告诉他们的,”她说,看着达文波特夫妇求证道。“是不是?”
“我们这儿远离尘嚣,你们看,”本·杜恩接着说,大大咧咧地挠了一下胳肢窝。“这个世界可以每天照它那样残酷地旋转,而我们这里远离它,我们很安全。”
“本,那些砖头是干什么用的?”安问他。
“噢,有一两块梯田需要加固一下,”他说,“我得在大雾升起来之前把它弄好。好啦,认识你们很高兴,希望你们喜欢这里。”
安·布莱克领着他们走开,她几乎等不及那老头走到听不见的地方就说起他来:“你们当然知道本的作品,是不是?”
“哦,是的,那当然,”露茜说,好让迈克尔只点头不说话。他以前可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好,如果你们没听说过,那可真叫人吃惊,”她对他们说,“他是个真正的——他是美国舞台上的一道亮丽风景。朗读沃特·惠特曼的作品就足以让他闻名——那部作品他在全国各大城市巡演过——当然,他还在百老汇的《林肯先生的困境》中成功地塑造了亚伯拉罕·林肯这个角色。他多才多艺,甚至在《伸张你的权利!》的百老汇首演中担任主唱——噢,那是部多么轻松搞笑的喜剧。现在他上了黑名单,我想你们知道的——麦卡锡参议员又一个无法言说的可鄙行径,你们看——他选中我们这儿过他的流放岁月,我们深感荣幸。他是我认识的最优秀——最完美的人。”
他们走过鹅卵石路,现在来到车道上,布莱克太太又喘不过气来了,大家只好停下休息一会儿,她一手抚在胸前,待平静下来后接着说道。
“好了。现在你们看到下面的那些树了吗,它们后面有块空地,那就是我们的野餐区。看到那个可爱的户外大火灶吗,还有那些长条桌,它们全是我丈夫自己做的。我们有时候在那儿搞聚会,很好玩的,到处挂着日本灯笼。我丈夫以前总说我们只缺个游泳池,可我无所谓,因为我不会游泳。”
“现在上这儿来,看前面,那是宿舍的扩建部分。有时候剧院的人太多,我们需要另外的房子。现在大部分地方都关了,用木板钉起来好多年了,但这部分是个极好的公寓,所以我们把这个地方租了出去,现在住着的是一户极为友好的年轻家庭史密斯一家,有四个孩子,他们喜爱这地方。他们是社会的中坚力量。”
鹅卵石路边的草丛里坐着一个大约七岁左右的女孩,她在细心地给洋娃娃换衣服,身边一个婴儿围栏,里面站着个吮大拇指的四五岁男孩,他一只手扶着栏杆。
“你好,伊莲,”布莱克太太快活地朝那个女孩喊道,“哦,等等——你是伊莲还是安妮塔?”
“我是安妮塔。”
“哦,你们长得太快了,人们跟不上。还有你,”她对小男孩说,“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做这种事?”
“他只能待在里面,”安妮塔解释道,“他得了脑瘫。”
“噢。”
他们继续走,安·布莱克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嗯,我刚才说史密斯夫妇是‘社会的中坚力量’,”她说,“我觉得我其实是想说他们是那种非常、非常朴实的人。哈罗德·史密斯在城里当职员——他衬衫口袋里至少插着半打笔什么的。他在纽约中央车站工作,你知道,可怕的老铁路想尽方法想留住员工,其中一招便是让他们免费坐火车。哈罗德利用这个条件,把家从皇后区搬到这里。他妻子长得甜美可爱,可我不怎么了解她,因为我不管什么时候看见她,不论早上、中午还是晚上,她总是站在熨衣板前,一边熨衣服一边看电视。”
“不过,奇怪的是,哈罗德曾经很不好意思地跟我说过,他念高中时演出过几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试演某个角色。所以长话短说吧,他就在《格莱梅西幽灵》里扮演那个警察,演得棒极了。你们绝对想不到,他天生是个喜剧演员。我说‘哈罗德,你有没有考虑过把这当作职业啊?’他说‘你——疯了吗?我有老婆和四个孩子啊!’所以,就这样。不过,恐怕我是真的不——不太懂脑瘫,也不懂围栏什么的。”
她终于安静下来,远远地走在达文波特夫妇前头,给他们时间漫步、思考。他们沿着鹅卵石路,又走回刚才看得到客房的地方。暮色四合中远远看去,浅草丛中的客房好似孩子画的屋子一般,迈克尔捏捏妻子的手。
“想租下来吗?”他问,“要不再想想?”
“哦,不用了,我们租下吧。”她说。“同样价位,我们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房子了。”
当他们告诉安·布莱克他们的决定时,她说:“好极了,我很高兴。我喜欢有主见的人。那么,你们能到我家里来一下吗,我们这就把合同准备好。”她领着他们穿过她家乱糟糟的厨房,回身对他们说,“屋里乱七八糟的,请见谅。”
“我可不是乱七八糟的,”一个年轻人坐在高脚凳上,身子倚着厨房台面,低头对着一盘煎蛋吐司。
“啊,是的,你就是乱七八糟的,”她对他说。侧身从他身边经过时,她停下来揉揉他的头发,“因为我办正事时,你总是,总是碍事。”然后她又转身向面带微笑的客人们说,“这是我的朋友,年轻潇洒的舞蹈演员格雷格·阿特伍德,这两位是达文波特夫妇。格雷格,他们就要成为我们的邻居了,他们准备租下客舍——如果我能找到合同的话。”
“哦,那好,”他说,擦擦嘴,没精打采地下了高脚凳。他赤着脚,穿着洗得发白的紧身牛仔裤和一件深蓝色衬衫,腰部以上全没扣,这是学着最新流行的哈利·贝拉福特的打扮。
“你是——专业舞蹈演员吗?”露茜问他。
“嗯,以前跳过一些,”他说,“我也教舞蹈,但是现在我只是自娱自乐,尝试些新东西。”
“就像玩乐器一样,”安·布莱克边说边关上一个抽屉又打开另一个,翻箱倒柜到处找合同。“有些艺术家练上好多年才去表演。就我个人来说,我才不在乎他做什么,只要他待在我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就行了。啊,在这儿。”她把两份租约摊在台面上准备签字。
当他们往门外走,去达文波特夫妇停车的地方时,安·布莱克一手公然紧握着格雷格·阿特伍德的手,还摇晃着,直到他松开手,搂着她为止。
“这地方怎么会叫这个名字?”迈克尔问她。
“‘唐纳安’?噢,那是我丈夫的主意。他以前叫唐纳德,你知道——我是说,他叫唐纳德,我的名字是安,所以他出了这个傻主意,把我们俩的名字合在一起。我得永远记着他现在也叫唐纳德,因为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他住在离这儿四英里半的地方,比这儿大两倍。七年前,他跟一个神经兮兮的空中小姐好上了,买下那块地方。你们知道,没有永恒的东西。好了,刚才很愉快,希望很快再见到你们。”
“我觉得我们没有错,”他们开车回拉齐蒙的漫长旅程中,迈克尔说。“那里不是很完美,但从来没有什么完美的事,对不对?我觉得劳拉会喜欢得要命的,你说呢?”
“噢,但愿如此,”露茜说,“我真希望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说:“不过,你知道吗,还好你知道那个推独轮车的老家伙是谁,不然的话就惨了。”
“哦,实际上,”她说,“关于他,我只知道他有点同性恋习气。我们学校里有个女孩是韦斯特波特人,她说本·杜恩在演亚伯拉罕·林肯时,在她们那里买了幢房子。不过她说他在那里住的时间并不长,因为韦斯特波特警察给他两个选择:要么滚出那个镇,要么因向小男孩放映黄色电影而接受审查。”
“哦,”迈克尔说。“嗯,那太糟糕了。我看年轻舞蹈家格雷格也有点像同性恋。”
“要我说,你的评价还算客气。没错。”
“可是如果他和老安同居的话,你觉得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就是双性恋,我想,”她说,“这叫左右逢源。”
又开了五六英里的样子,露茜再次开口说话,声音柔和,特意说明她多希望女儿劳拉会喜欢这个新地方。“今天下午我做的全是为了她,”她说,“我尽量用劳拉的眼光来看东西,想她会如何看待那一切。我非常肯定她会喜欢那所房子——她甚至可能会觉得有点‘温馨’——当我们往山上走时,我一直四处看着那片空旷的田野,我觉得她真的会喜欢这个地方的。”
“后来当我们看到坐在围栏里的那个脑子有毛病的男孩时,我想,不,等等,这不对,这个不行。但后来我又想,得了,为什么不行?与她在拉齐蒙可能看到的东西相比,或者说,与我长大时看到的一切相比,难道这不是更接近真实世界么?”
她说“真实世界”让他有点恼火——只有那种富家子和他们的孩子才会这样说话,就像老是在暗示没能去贫民窟体验一下生活而终生遗憾似的——可他没有向她指出这点,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同意她的看法。
“我想,”她说,“当你想为了孩子好而做出某种决定时,你得总体权衡才行。”
“完全正确,”他告诉她。
劳拉六岁半了,在同龄人中个子算高的——她是个害羞、容易紧张的孩子,有点龅牙,大大的蓝眼睛。爸爸最近教她如何打响指,她现在常常不自觉地两手同时打着响指,仿佛想以此让自己的思绪暂停。
她不喜欢一年级,害怕即将要上的二年级——甚至一想到还有漫长痛苦的学习生涯要过才能像妈妈那样长大就害怕。可是她喜欢拉齐蒙的家:她的卧室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完全属于她的地方,后院供她每天出游历险——危险的程度刚好她能承受。
最近家里老是谈起“帕特南县”,不管那意味着什么,她想想就害怕,但父母极力保证她会喜欢那里的。然后一天上午,一辆巨大的红色货车小心地倒开到厨房门口,一些人咚咚咚地走进来,开始搬东西——首先是那些纸箱,几天前她看着父母装箱、封口,然后是每件家具,台灯、地毯——所有东西。
“迈克尔,我们走吧,”妈妈说,“我觉得她不想看到这些。”
所以,父母不再同意她待在那里看人们搬东西,她上了车,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复活节小兔,在后座上坐了好久,妈妈说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一直抱着,她尽量偷听父母在前面座位上说什么,试着理解他们的意思。
好玩的是,过了一会儿后她不再害怕了:她开始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如果那些人把整个拉齐蒙的家都拆了,最后变成一堆碎石和尘土,那该怎么办?如果搬家货车迷了路,永远到不了他们要去的地方,那该怎么办?想到那儿,她又想如果爸爸找不着要去的路,那该怎么办?管它呢!
噢,管它呢!劳拉·达文波特和父母在他们自己的车里将永远安全,轻松地在时空中穿行;如果有必要,这辆车可能就是他们三人小而全的新家(甚至他们四个人,如果她想要个妹妹的愿望成真的话)。
“你怎么样,宝贝?”爸爸朝后面喊道。
“还行,”她告诉他。
“好,”他说,“快了,我们就要到了。”
这说明他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意味着一切正常,生活可能很快就会基本恢复到父母安排的正常状态中去。劳拉如释重负,可同时她有点奇怪的失望:她不由想到如果事情朝另一面发展,她可能更喜欢些。
搬进新家一两天后,他们的东西都完好无损,只是还没完全整理就序。劳拉走到前门外台阶上玩耍,爸爸站在那里,用一把笨重的花园剪在修剪螺旋型楼梯底部的葡萄藤蔓,它们长得太茂密了。她看着爸爸干活,突然吃惊地看到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从草地那边径直朝她走来。
“嗨,”那个小姑娘说,“我叫安妮塔,你呢?”
劳拉像个小小孩,躲到爸爸的两腿中间。
“哦,快说,宝贝,”迈克尔不耐烦地说,放下剪刀,返身把她送到前面。“安妮塔问你叫什么名字呢,”他对劳拉说。
看来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朝前勇敢地迈出一步。“我叫劳拉,”她说,两手打着响指。
“嘿,这可真棒,”安妮塔说,“你从哪学会的?”
“爸爸教我的。”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我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七岁了。我们姓史密斯,最好记了,因为它是世界上最普通的名字。你姓什么?”
“达文波特。”
“哇,这个名字可真长。想上我家去玩会儿吗?”
“好的。”
迈克尔喊露茜到台阶上来,看着两个小姑娘一起走远。“看来她已经开始交朋友了,”他说。
“哦,那真好,”露茜说,“不是吗?”
他们以前一致认为最多只要一两天就可以让新家“像个样子”,然后他们就可以开始他们自己的社交生活。
“……嗯,嘿,真行啊,”汤姆·尼尔森在电话里说,“你们找到一个不错的地方了?好。哪天下午来我们家玩吧?明天怎么样?”
尼尔森一家住的金斯莱小镇没什么好说的,那是几乎被人遗弃的湖边休闲地,自然而然成了蓝领工人的聚居区,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夏季剧场。它无需解释,也不值得解释。
它根本算不上一个“小镇”,除了小邮局、加油站、杂货店和酒铺排成整齐的一线外,剩下的全是乡村。金斯莱的居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有这个能力住在这里——他们在纽约挣够了钱,可以把肮脏贫穷永远抛在身后——他们看重的是隐私。路边能看到的为数不多的房屋掩藏在树林灌木之后,所以这些屋子最舒适的部分几乎不为外人所知。迈克尔顺带想起了玛莎葡萄园露茜父母的夏季避暑别墅。
尼尔森家翻新过的白色大农庄是个例外,你能一览无余。它矗立在长满青草的山坡顶上,在曲折细长的辅路上,一旦山坡进入你的视线,它就马上映入眼帘。而且,它的样子立刻让你觉得它固若金汤、密不透风。这里不会有老同性恋推着一车砖走在山路上,山脚下也不会有小同性恋面对着荷包蛋。这地方完全属于汤姆·尼尔森和他家人,是他们自己的。
“好啊,嘿,”汤姆在车路尽头迎接他们时说,他妻子笑着从门里出来,站在他身边。
接下来是兴奋地参观房子,每到一处,露茜嘴里不停地说着“不可思议”。阳光明媚的客厅太大了,难以领略全貌。对迈克尔来说,最令人惊异之处是长长一面墙,从地上直到天花板全是一架架的书,至少有两千多本,甚至可能是这个数目的两倍。
“啊,它们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汤姆解释说,“我一辈子都在买书。以前住在扬克斯或拉齐蒙时没地方放,只好装在箱子里,现在总算可以把它们摆出来了。想不想看看我的工作室?”
工作室又长又宽,阳光充沛。那块旧白铁皮躺在房间一角,现在看去很小,上面的大圆钉木板上随意摊着几张新画,迈克尔疑心可能只有那个角落才用来工作。
“这是我的第一个工作室,”汤姆说,“甚至有时在这里心里会觉得空荡荡的。”
但是,当他在这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时候,他可以玩玩架子鼓,放松一下,架子鼓就放在工作间的另一头,跟一套立体声音响、几架唱片放在一起。汤姆·尼尔森收藏的爵士唱片几乎跟他的书一样多。
女人们在厨房里闲聊,他们往厨房走时,迈克尔注意到有一个新地方安置那些士兵:士兵们手持长剑和皱巴巴的牙膏旗帜,兵分两路列队而立,这儿有足够深足够大的抽屉容纳这些作战部队。
“哦,我真为你俩高兴,”当他们四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时,露茜说,“你们找到这么完美的地方住下,抚养孩子。你们再也用不着想什么搬家了。”
但是,当尼尔森夫妇想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时,达文波特夫妇紧张地同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
“噢,嗯,我们只是租的,当然,”迈克尔开口说,“只是暂时的,但是它——”
“是旧时私人庄园里的一幢样子有点可笑的房子,”露茜说,抖掉膝头上的烟灰,“那里土地很大,那里的人有点——”
“有点像养鸭场,”迈克尔说。
“养鸭场?”
迈克尔迟疑着尽量解释他是什么意思。
“本·杜恩,”汤姆·尼尔森说,“就是那个朗诵惠特曼诗歌的人?是不是几年前受过麦卡锡委员会迫害?”
“没错,”露茜说,“当然我相信他非常——你知道——绝对不会害人,不过我觉得如果我们带个男孩去那里的话,我会十分不安的。我想我们跟房东太太,还有她的男朋友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过,我们在那里从没有独处的感觉,没有你们这儿的这种感觉。”
“啊,”帕特·尼尔森撇撇嘴说,“我不知道独处的感觉能有多美妙。我倒是觉得如果见不着朋友们,我和汤姆会憋疯的。我们现在每个月都有聚会,有些聚会真是很好玩。不过,天啊,我们刚搬来那阵可真可怕,我们给孤立了似的。有一次我们去参加这条路上某个人家的聚会——我现在记不起那人的名字了——有个男人把我堵在角落里,盘问我。他说‘你丈夫做哪行的?’”
“我说‘他是画画的。’”
“他说‘是吗,是吗,好,我是说他干哪行的?’”
“我说‘他就干那个;他画画。’”
“那家伙说‘什么意思?他是个商业艺术家吗?’”
“我说‘不,不,他不是商业艺术家;他就是——你知道——他是画画的。’”
“他说‘你是说纯艺术画家吗?’”
“我以前从没听说过那个词,你们听说过吗?‘纯艺术’画家?”
“嗯,我们就这样说啊说啊,误会彼此的意思,最后他总算走了;可是临走前,他很不愉快地看了我一眼,他说‘你的孩子们有什么,信托基金吗?’”
达文波特夫妇慢慢摇着头,打了几个哈哈,表示这个故事很可笑。
“不,但你会在这儿发现很多这类事情,”帕特告诉他们,仿佛是好心提醒。“帕特南县里有些人想当然地认为人人都该有份工作来维生,再做一种——不知道怎么说好——出于‘爱好’或什么的再做点其他的事。你无法让他们理解,他们不相信你。他们以为你在骗他们,要不然他们便觉得你有信托基金。”
迈克尔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声不吭,低头看着几乎快空了的威士忌酒杯,希望杯子是满的。他在这间屋子里不能发作,因为那会很难堪,但他知道他过会儿肯定要发作的。等只有他和露茜的时候,要么在车里,要么回家后。“看在老天分上,”他要说,“她以为我靠什么生活?难道她以为我靠他妈的写诗为生吗?”
但是冷静、警惕的思绪提醒他,他也不能对露茜发脾气。为这种事朝露茜发脾气只会招来一大通微妙而惹人发火的争论,把他们带回在考普利度蜜月的那几天。
她可能会问,他能不能讲点道理?难道他不知道吗,他们从来就不需要什么《连锁店时代》,不需要拉齐蒙或托纳帕克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不需要这座难看的房子。如果这样,不如让她拿起电话给她的银行经理或她的经纪或不管谁打个电话,那他们就能立即得到解脱。
不不,他得再次捺住性子。今晚、明天和再以后都得保持沉默,他得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