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寂墟境·暝谷】
风动檐铃,芬芳满庭。
“我走这里……呃?不对,是这里……也不对,啊!就这里!”
“确定?不悔了?”
“不悔。”
“哈哈!羽儿,你又输了……”
“不玩了,不玩了!”
“说好了十局,这才下了九局,又要耍赖?”
“那……这步重走。”她不服气地从棋盘上抽走刚才下的棋子,迅速塞到母亲手上,“娘,您看紧爹爹,不许他做手脚,我去叫泠风来!”说着取了一块糕点,边吃边掠出院子。
“慢点吃,别噎着!”母亲叮嘱。
隐约听见父亲摇头笑叹:“这孩子,每次赢不了我就去找风儿……”
然而,她才掠到半空就坠入了一片黑暗中。
没有声音,不见人影。
角落里忽然闪现一点红光,霎时奔涌而至,化作滔天火海。
永远出不去的院子,无尽燃烧的火海。
……
宽敞的居室雅致而素净,微风送来清淡的夜雪花香,壁上不知名的宝石散发着明亮而温暖的光,使人在这寒冬之夜也不觉得冷。
卧榻上沉睡着白衣少女,眉头紧蹙,双手攥着衣裳,像是被魇住了。
沐抒的手指移到她眉心,指间隐约有微光流动,见她眉头缓缓舒展,不安的情绪也渐渐平复。
他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倦态,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终于把她从死亡边缘救回,却一直昏睡不醒。
他静静地凝视着这张素洁无瑕的脸,这个差一点就成为了他的妻子的人,原来褪去了一身的寒,她在睡梦中是那样的的恬静纯美。当她拒绝他时,他以为那时过于仓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愿意等,愿意站在他转身就能看得见的地方……直到那个人的出现,他才明白他们之间的“差一点”其实是隔着千万种不可能。
记得当时,暝谷尊主挥袖之间送走了所有宗派人士,只留下他和冰蕙。
刚刚还是睥睨一切、弹指挥手就能夺人性命的那个人卸下一身的凌厉,在浓重的血腥中抬起头对他说:“救她。”
而此时,那个人正倚在拱形石窗上,面向远空,不知在想什么,只有感觉到她情绪不稳的时候会回头看一眼。纯黑的袍子覆在他身上,像浓雾一样流淌,静谧,幽邃,一眼望不到底。
窗外夜雪花纷扬如雪,偶尔有几片飞进来。说不清为什么,好几个瞬间,他总觉得这个人恍惚缥缈,不像是真实存在的。
夜雪泠风。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刚认识千慕羽,在天下会盟,她聊起他们小时候的愿望,提起这个名字时,眉梢眼角都带着温柔的笑意。他想,那一定是个清风朗月般的少年,才会有如此纯粹而远大的梦想。
经天纬地,济世安民,想想都令人肃然起敬。
又有谁会把那样的人和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联系到一起?
若非经历一番痛彻心扉,谁会自甘堕落成魔。
想他十岁入世,不忍见人间疾苦,潜心医术,只为救人。自认为看得通透,奈何也心生执念,依然有化不开的结,救不了的人。说到底人还须得自救,再高超的医术也解不开人心执念,救不了堕落之人。
“再见,千慕羽。”他浅浅一笑,眼中的忧伤却比月光还凉。
他站起来的时候,暝谷尊主也正好望了过来,目光中带着询问。
他微微颔首,以示无碍,然后转身离开。
夜很静,花香很淡,寒风涌入,搅碎了那月白衣衫仓皇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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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氤氤等了两天两夜,终于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身后忽然显现的浓雾旋涡中走了出来,只是他的神情比这天色还要暗沉几分。
“公子!”她唤了一声,“你没事吧?千姑娘她……”
沐抒回过神来,抬头遥望前方,落寞的神情中多了几分释然:“又下雪了吗?”
“下有一会儿了。”她知道他向来温和从容,活得清醒,不计较得失,哪怕一无所有也从不怨天尤人,有的事他不愿意说,便不再追问。
“你一直在等我?”
“是。”
“这段时间匆匆忙忙,也没有教你太多。”
“公子言传身教,氤氤受益匪浅。”
她想起了在云岭,在他们来暝谷之前,他已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医书、笔记、包括【续脉神术】,并告诉她:医者仁心,只为治病救人,不分高低贵贱;医道无界,万物生而有灵,应当倾力守护。
这话就像是一场告别和嘱托,令她一直隐隐不安。
“以后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他说得云淡风轻。
“为什么?”宛氤氤愣了愣,“你要去哪里?”
沐抒迈入寒风中。
“你还会回来吗?”
他没有回答。
这是宛氤氤最后一次见到沐抒,他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她的只是一抹月白衣衫被寒风细雪搅碎的孤独背影。
一别之后再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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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堂盈葵在一片刺目的亮光中醒来,发现所在之处不是暝谷,也不是他们最初的入口,而是不知名的荒郊野外。举目眺望,荒芜人烟。
白衣哥哥!那个花下抚琴的男子虽然不像梦中那样戴着面具,但衣着神韵与当初所见别无二致。
可是,三年前在青石道上,在繁花尽头,在朗月之下飞檐之上惊鸿一瞥的白衣哥哥,明明是在木宿的轻风小境,怎么会在暝谷呢?难道又是幻觉吗?
一片花瓣从发间轻盈飘落,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瓣!她伸手接住嗅了嗅,花香犹在,所有关于他的画面从脑海中飞速掠过。
原来不是梦,原来是真的!她顿时喜笑颜开。
可是这是哪里?神秘的暝谷在哪里?距离这个地方又有多远呢?如何才能回去?
北堂盈葵就这样拈着一片花瓣,在荒郊野外寻找一天一夜也没找到答案,直到腹中饥肠辘辘,她才决定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再说。
一路向东走了半天,吃的没找到,却远远瞧见一群护境军押着一批流犯北上。
那些人一边挥着鞭子一边骂骂咧咧,个个趾高气扬凶神恶煞,对待犯人从不心慈手软。其中有一个囚犯比较特别,他被关在铁笼子里,手脚都上了枷锁,一身伤痕没有压倒那铮铮铁骨,满头乱发掩盖不住那一身傲气。
“南宫焕!”北堂盈葵认出了他,倏地冲了上去。
南宫焕从凌乱的发丝缝隙间瞥了她一眼,因受伤而长久沉默的他从喉咙里发出了微微沙哑的声音:“你别过来!”
“刷——”护境军齐齐拔刀:“保护统领,小心刺客!”
定睛一看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于是放心了大半。却不料这个被他们不当回事的小姑娘、竟能闪纵之间用一种奇特的步法穿过所有凌厉的刀光,稳稳地落到了囚车前,指着他们怒问:“你们为什么把南宫焕抓起来?他犯了什么错?”
“大胆!”袁副统领喝斥,“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在护境军面前撒泼,不要命了吗?”
“撒泼又怎样?”北堂盈葵挺起胸膛,一副你有种就放马过来的架势。
“原来是盈葵小郡主啊!”巩统领远远看见那个神气十足的女孩,连忙拨开围得水泄不通的下属,笑着上来解围:“郡主不在帝都逍遥,跑这里来做什么?”
北堂盈葵眉毛一挑:“你是?”
巩统领恭敬笑答:“西南寂墟境一等护境军统领巩凛。”
“所以现在这里是你说了算?”
“也可以这么说。”
“本郡主的话你听不听?”
“自然是听。”
“那你把南宫焕放了!”
“这恐怕不行。”
“你刚才不是说……”
“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将所有犯人押到寂城充军。”
“寂城?去守冥魂沼泽吗?”
“正是。”
“南宫焕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竟如此对他?”
“触犯军规,畏罪潜逃,私放魔人。”
北堂盈回头望了一眼南宫焕,眼里写满的疑虑,仿佛在问:这些真是你做的?
南宫焕耸耸肩苦笑了一下。
“嗯哼!”北堂盈葵清清嗓音,“南宫将军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定是有人诬陷。”
“这罪自然不是卑职定的。”巩统领不想同她啰嗦,劝道:“郡主还是下来吧,要是误了行程,境主怪罪下来可是要砍头的。”
“那你把我也铐上吧!”她将手一伸,“不然我怕一忍不住就把囚车劫了。”
“您贵为郡主,何苦与亡族的流犯搅在一起?”
“巩统领,”盈葵忽然认真起来,“南宫王族并没有灭亡,只要有一个血裔还活着就不算灭亡。你也不能因为他们家族遭遇了一场天灾就如此轻视,在他们祖祖辈辈驰骋战场、抛头颅洒热血、抗击外敌守护边疆的时候,我们都还没出生吧?”
巩统领愣了愣,正思索着该怎么反驳,又听她摸着肚子说:“我饿了,你们有没有吃的?”
他再一次抬起头,仰望着稀薄的阳光下朝气蓬勃的年轻郡主,那种天真而又带着几分认真的神色竟使他心头一凛。良久,他伸手递过去一块干粮。
……
队伍加快了速度一路北上。
“南宫焕,你饿不饿?”北堂盈葵一边啃干粮一边压低声音说,“你先忍忍,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盈葵,你别闹!”南宫焕瞪了他一眼,“我的事你别瞎掺和,会惹麻烦的,知道不!”
“我就是见不得他们欺负你。”她语气中略带委屈。
他们一个是南王幼子,一个是东王幼女,相识于年少,嬉闹于街巷,感情十分深厚。即便后来他入选银麟军,当上将军戍守边境,也会在有机会回帝都的时候给她带些新颖的礼物,她随身携带的匕首就是南宫焕送给她的十三岁的生辰贺礼。
记得当时,站在她面前的那个刚受封为将军的少年,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他说:“战场厮杀我不惧怕,然而帝都的危险却是看不见的,盈葵,你要保护好自己啊!”
然而再相见,却是他没有保护好自己。
北堂盈葵摸出怀中的匕首在囚车上试着划了两刀,极轻的两声脆响让一旁的护境军立即提高了警惕。
南宫焕也警惕起来:“你干嘛?”
“我就试试,”北堂盈葵说,“你当初不是说这匕首削铁如泥吗?”
“……”南宫焕一时语塞,“这不是普通的铁笼。”
“噢……”她失落地收起了匕首。
南宫焕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说来话长,”她小心翼翼地从荷包中取出一片皱巴巴的花瓣,眼里闪动这喜悦的光芒,“我找到他了!”
“谁?”
“就是白衣哥哥。”
“为什么你一直要找到那个人?难道真想招他做夫婿?”
“南宫焕,你怎么跟墨潆哥哥一样的想法?喜欢就一定要占为己有吗?”
“喜欢就会想拥有吧?”
“难道你不觉得有的东西仅仅是因为存在就已经很美好了吗?”
“不觉得。”
“能拥有固然是好,若是不能,那远远欣赏也是不错的……”
“盲目崇拜!”
“南宫焕,我给你讲白衣哥哥的故事好不好?”
“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