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缓缓地走了出来,走到形状奇怪的石座前。
头戴面具,身形修长,黑色长袍无风自动,徐徐在脚下飘浮,宛如流动的浓稠的黑雾,与泼墨般的长发融为一体。那银白色面具把他整个脸都罩住,投来的目光如同寒星一闪,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说:“我倒是想听一听,你们为什么要讨伐我?”
“你草菅人命,杀人如麻,罪大恶极,难道不该死吗?”有人义愤填膺地喊了出来。
“魔头,难道你忘了……你们是怎样血洗蝴蝶谷的吗?”沁蓝怒不可遏,奈何浑身伤痕无法动弹。
接着声讨之声此起彼伏,越来越激烈。
“一年前,你屠我义兄的飞崟堂满门一百二十人!”
“半年前,十绝居惨遭你毒手,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三年前……”
“惩奸除恶不需要理由!”
“有本事你就把我们放下来,所有的账一起清算!”
……
“对,这些都是我做。”暝谷尊主低头玩弄着精致的金属指套,很有耐心地听完,才悠悠开口,“可是……沁蓝谷主,你的姐姐想做什么,你应该比我还清楚,既然她拿蝴蝶谷所有的人陪葬,我便遂了她的意愿;步飞扬堂主,不知道你的结义兄弟有没有告诉你,他当年所拥有的一切是怎么得来的?十绝居炼毒又残害了多少无辜的生命?我给过他们警告,给过他们机会,是他们自己不思悔改,选择做无谓的反抗……这要算起来……”他的目光移到羲乘身上,“羲乘盟主,我也是为你肃清了宗派毒瘤,你不应感激我么?”
若是忽略他的身份,这样的声音是极好听的,有着云淡风轻的悠长,也有着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自若。
羲乘冷声回道:“宗派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宗派间的事就一定是天下会盟说了算么?潇音碧落存在的目的是什么?天下会盟创立的初衷以及你们现在所坚持的真的只是为了大义吗?”
“狡辩!”独孤芷涵厉声打断,“你坏事做尽,还强词夺理!”
他一点也不生气,说:“独孤左使,不妨猜一猜,当你们赶往这里的时候,天下会盟正在发生着什么?”
独孤芷涵心头一凛:糟糕,盟里怕是真的出事了!
他们没有出动“四部八院”全部主力讨伐暝谷,留容成逸琅、护盟剑使和风部、雷部守城,就是以防有人趁机偷袭。
这暝谷尊主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其事?
“你们说我草菅人命罪不可恕,那你们当中谁没有私心?谁的手上没有染过鲜血?没有为了获取强大的真气而自相残害?没有为了得到古蕴天图而烧杀掠夺,伤及无辜?杀百人有罪,杀一人就没罪吗?你们到底是真的心系宗派苍生,还是借着除恶的名义来抢上古秘笈【混沌释灵】呢?”他的语态依然波澜不惊,“情仇恩怨,门派相争,不过是优胜劣汰强者为王,在宗派生存,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中穿行,有几人能做到不伤人分毫又能护自己周全呢?”
“那么请问我的家人又做错了什么?”清清冷冷的声音来自前方入口。
白衣少女缓步走来,周身环绕着透明的光流,翻飞的衣袂在逆光中彷如透明的风,寒意急遽涌入,令人窒息。
碧寐和二十八星宿立即做出警觉状态,亮出兵器。
尊主远远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那天他说过“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似水庄,想了解地狱红莲是怎么回事,想看清你父亲是怎样的人,那些所谓的宗派正义人士不是扬言要剿灭暝谷吗?我随时恭候你们的到来!”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似水庄?那场火是怎么回事?我的父亲又是怎样的人?”千慕羽步步逼近。
尊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许久,压低了声音吐出了两个字:“仇人。”
“胡说!我父亲一生淡泊,避世而居,何曾与人结仇?”
“那是后来。”
“你又怎么可能认识我父亲?!”
他不答。
“那就是污蔑!”
他没有解释。
碧寐清楚感觉到,一向处变不惊的尊主此刻气息正在发生着从未有过的慌乱,是因为这少女的到来。
短暂的对峙,一滴血被卷入透明的光流旋涡中,落在千慕羽脸上。
她愕然抬头望去,那布满细密的冰丝的山壁上,长而尖锐的冰棱围绕着一个暌违已久的熟悉面孔,歪着头昏迷不醒——蕙娘!
隔着不远,同样被困住的是沐抒,臂上满是伤口,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她望过去的时候,他略带歉意地对她笑了一笑。
“放了他们!”千慕羽停在石阶前。
二十八星宿齐齐望向尊主,尊主没有回应也没有指令。
“放了他们!”当她说出第二句的时候,环绕她周身的光流迅速汇聚于右手,凝成一把纤薄的透明如冰的剑,挽起逼人的风,空气顿时寒彻骨。
“刷——”二十八星宿挥剑指向千慕羽。
尊主忽然抬手制止了属下的动作,而那挟裹着寒风的剑已逼近身前,他手势一变,脚下就升起了厚实如墙的屏障。
碧寐掌心凝出了【柳叶】蓄势待发。
薄剑劈开层层障碍,穿过屏障,最后停在他的两指之间,银色的指套泛着森然冷光。剑却瞬间消失,转而在下方重新凝聚直抵他胸口,而那黑袍比她的剑更快,轻轻一晃,雾气般飘向空中。
黑影白影飞速交织在一起,形成的强大气流如急湍中的旋涡,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招式,也没人敢靠近那一团交织的光与影。见有血珠飞出,也不知道是谁的。
转眼间旋涡陡然静止,两个人的动作也变得缓慢清晰。
夏玥舞看出来了,千慕羽是用【流风回雪】凝定了周围的所有动荡,但是那个魔头居然不受影响,也不知道是千慕羽武力退步了,还是这个暝谷尊主实在是太强大了?
—————*—————*—————
她分明感觉到对方的实力要高出自己许多,为什么却只守不攻,以致受伤?难道是诱敌之计,以退为进,然后一击致命?千慕羽心中疑虑,剑并没有停止攻击。
千百缕剑气交织飞旋,将黑袍裁成缕缕碎片。
利剑擦过面具,无声地划出一道裂痕。
那一瞬间,平仰着躲避攻击的尊主掌心凝结出一股看不见的柔风——寻常人可能没有察觉到,但独孤芷涵隐约看出来了,那是可以消弭世间万物的上古秘笈【混沌释灵】。
夜雪花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
千慕羽一失神,利剑就脱手而出,光炽大盛,在前方摇身裂变,又掉头袭来,像是散裂的光束,又像是簇拥的冰锥,来势汹汹,杀气凛凛。【月魄冰魂】一旦遇上劲敌就会自动开启“裂冰”状态,杀性胜过灵性,稍有不慎,就连它的主人都未必能控制住。
她骇然色变,【月魄冰魂】跟随她五年来,第一次自启“裂冰”状态。
她无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
只一眼,便怔住。
银色面具裂开两半,随着强大的气流涌动而剥落,映入眼帘的是星辰般的眸子,是皓月般的容光,是她以为永远都无法找回的那一丝温暖,是她魂牵梦萦的人!
怎么会是……
“泠风……”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唤哽在喉间,然而【月魄冰魂】的回击让她来不及多想。
怕是躲不掉了!
她迅速地抓住他的手腕往侧一带,想把他送出“裂冰”的攻击范围,然后一人面对所有攻击,所以当沐抒提醒她“小心暗器”的时候,她没有力气也来不及撑起护体屏障了。
无数【柳叶】排列成阵,在“凝定”作用失效的那一瞬间破风而来,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躲都免不了中招,而后方“裂冰”攻击,刻不容缓。
忽然腕部一紧,本以为已经被送出去的人反扣住她的手腕顺势一拉。
黑影覆来,长袍涌动如同被风撕裂的雾气,将她整个人护住。
所有的【柳叶】在他背后化作齑粉消散。
碧寐知道,【柳叶】伤不了尊主,但并不代表【月魄冰魂】伤不了他啊!
几乎是同一瞬间,散裂的光束呼啸而过,从背后洞穿了千慕羽的身体,扎进尊主的胸口。
好在这个时候她控制住了【月魄冰魂】,回到无形无质无攻击性的原始状态,没有伤他太深。
她仰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勉强展出一丝笑,想说什么,一张嘴却喷出了一口血。
白衣如羽从高空坠落,伴随着浓墨般的黑袍。
“尊主!”碧寐和二十八星宿立即围了上去,却又不知所措地停住。
……
“泠风,是你吗?”千慕羽伸出颤抖的手触到他脸上那真实的温度,“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些年,我总是梦见我们小的时候,总觉得你还活着,然而每次夜半醒来都只有我一人……可是,可是泠风,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咳,咳……还有,你说的仇人是什么意思?”
“不要说话。”他低沉的嗓音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用手托着的她后背,却怎么也止不住那从伤口涌出的血。
殷红的血带着奇异的温度濡湿了他黑袍,就像当年母亲的血在寒冬冷夜中浇了他一身。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拥紧,双手交叠覆在她后心,体内忽有浅金色的光流漫出,沿着他手臂融入她的心脏,遍及四肢百骸。
千慕羽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最终在夜雪花的淡香中沉沉睡去。
这次不仅碧寐,就连二十八星宿都明显感受到尊主情绪的异常和他身上乱窜不安的气息,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慌乱。
……
“这是……”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独孤芷涵,脸上是说不出的惊讶,“【聚灵】居然在他身上!”
能够承受重大攻击、可以无限凝聚灵力、有着强大治愈力的上古遗珠【聚灵】!
难怪暝谷尊主如此强大,难怪他能凭借【幻弦】轻松登上潇音碧落!有【混沌释灵】、有【幻弦】、还有【聚灵】,当今世上又有几人能与之匹敌?
强大如他,残酷如他,也会有害怕失去的东西么?
……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灵珠起到了作用,她的伤口还是没有愈合?为什么明明传输了大量的真气,她的身体也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冷?
他忘了他自己也身受重伤,忘了灵珠疗养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而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千慕羽是等不了的。
浅金色光流慢慢变淡,渐而消失,尊主的脸色越发沉重。
“喂!魔头,你把千慕羽怎么样了?”夏玥舞冲他喊道,“她要是死了,我第一个拿你陪葬!”
“聒噪。”他蓦地抬头,目光掠过被冰棱困住的宗派人士,然后抬缓缓抬起了右手。
—————*—————*—————
平地风起,空仿佛有一股股看不见的暗流在涌动,紧接着,冰丝撤退,冰棱碎散,所有的人顿时失重般坠入虚空,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眼前又是一片混沌,看不见任何事物,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身体像是在旋涡中旋转,又像是在飞速移动,重见光明的时候,看到的是他们最初进入山谷时所见的熟悉画面。
天地悠悠,远山如画,风夹着稀疏的碎雪,前后仍是来时的大道,而雾海、悬崖、石阵统统没了踪影。
暝谷的入口仍是谜一样的存在。
等待他们的有在雾海中坠入虚空的人,有在石阵中消失不见得人,还有少数的包括风驰在内的马匹。除了真实死亡的人,其他人都回到了原处。
今日所遇,恍如梦境一场,有人伤亡,有人幸存,有人迷失。
寒风吹起了羲乘的鬓发和衣角,细雪落在他刀刻般的眉峰上,举目远眺,坚毅的眼神中竟无端端生出了些许迷茫。
直到收到风部加急传信:无界偷袭,天下会盟岌岌可危。
他顿时恢复了领袖者独有的风采,立即率领众人回援。
有一个人没有离开,就是宛氤氤,她随沐抒而来,被留在外边等候。
现在,所有活着的人都出来了,唯独不见沐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