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贱婢,不让她吃些苦头,她真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了,”鱼玄机在内室中依旧郁愤难平,想当初自己买回绿翘时,她面黄肌瘦,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自己心中不忍才拿钱换了她来,这些年自己有的也从不会缺了绿翘的,平日说是婢女,也只是让她做了一些轻松干净的活儿,后来迎客,不少客人给的赏赐和首饰也尽数送与了她,想不到四年过去,她靠着自己的给予就生出二心来,“我从前乖巧听话,还不是挨了无数次鞭子,她今日忤逆我,吃一顿苦头也是应该,明日起来,挑水砍柴,都让她做去,我且不会再有半分怜惜了。”眼看着夜色渐浓,鱼玄机铺了被,上床休息,因为生气,也懒得管绿翘的伤势。
次日醒来,鱼玄机走出内室,见绿翘仍在柱子旁,一动不动,她没好气地伸脚踢了踢,“去挑水砍柴,权当惩戒,看你再敢顶撞。”
绿翘依旧没有反应,鱼玄机愣了半晌,觉得不妙,她蹲下身,拂开绿翘面上的发丝,惨败的面孔吓住了鱼玄机,她慢慢伸手至绿翘的人中处,手指触及的地方一片冰凉,绿翘,已经没有了气息。
“啊?”鱼玄机瞪大眼睛,捂住嘴巴,她担心自己随时会尖叫起来,“怎么办?绿翘死了,怎么会死了呢?”她站起身,在厅堂里手足无措。
不管绿翘的死因为何,她的死是事实,鱼玄机咬咬牙,将绿翘的尸首拖到后院,挖坑掩埋,因为体力有限,只刨了浅浅一层浮土,鱼玄机顾不得许多,将绿翘放进坑中,将四周的枯草树叶扔入土上,这才重新回到房中洗漱。
绿翘的失踪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怀疑,因为鱼玄机告诉他们,绿翘有了心上人,偷了自己的钱财欲和人私奔,被自己撵了出去,宾客们平日玩笑,也不过是见绿翘青春可爱,并没有几个动了真情的,因为也不再多问,那个乐师享了鱼水之欢,一时兴起说要带绿翘离开之类的话,也没有几分诚意,听鱼玄机说绿翘偷了她钱财,怕自己细问会惹祸上身,也只当不知,此事,就此遮瞒了下来。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数月后,一个醉酒的宾客闯入后院小解,一泡尿下去,脚底下竟然飞起了数只苍蝇,恶心至极。他觉得奇怪,酒也醒了大半,于是告知同来的人,鱼玄机来不及阻止,那两人已经用一旁的竹枝挥赶苍蝇,并且拂开了浮土,接下来的一幕让众人狂奔不止,那浮土下正是失踪数月的绿翘,面目栩栩如生,诡异不已。
鱼玄机惹了人命官司,一副枷锁,被羁押至狱中,关押数月后,得知消息的温庭筠,告知李亿,带了钱财将其赎出,在狱中受了刑罚的鱼玄机,出狱后神情恍惚,与从前风流明媚的样子完全不同,她甚至忘了自己鞭杀绿翘的过程,还央求温庭筠租了渔船,带她到绿翘埋骨的荒地去祭拜,温庭筠知道她精神不济,也不阻止,按照她的要求,一一做到,于是,便有了之前在绿翘坟前,哭泣哀诉的那一幕。
“幼微,走吧,绿翘你也见过了,今日下着雨,你身体虚弱,还是尽快回去的好。”温庭筠从不远处走来,静静立在鱼玄机身后。
“先生,我昨天又做了梦,梦到绿翘来找我了,她哭哭啼啼好不伤心,”鱼玄机蹲在一旁,呆呆地望着远处,“自从绿翘死后,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整晚做梦,她总是在哭。”
“是你多想了,绿翘已经入土为安,说不定都已转世为人,怎会入梦呢?”温庭筠安抚道。
“是不是没有抓到杀她的人,所以她心有不甘,托梦于我?”鱼玄机站起身,紧了紧斗篷,“她肯定是怨我,怨我没有尽主仆的情义,替她伸冤,先生,您是知道的,我是自身难保无能为力呀,那些不分是非的人,冤枉我杀了人,看吧,红颜薄命,死的死了,冤的冤了,可怜绿翘,与我在咸宜观相依为命好些年,说没就没了。”她愁眉不展,一脸哀戚。
温庭筠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鱼玄机,表情凝重,“来世她会好命的,这一世为奴,早早去了也是好事,少受许多苦。”
“我受了几月的冤枉,如今总算出了头,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抓到杀死绿翘的凶手,到那时候,即便不杀,我也要替绿翘咒骂,让那人不得活命。”鱼玄机眼露凶光,兀自诅咒着。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船家等不及了,趁着天色还早,快些回去。”温庭筠听不得鱼玄机胡言乱语,拽了她往来时的路走去。
六、泪空流
温庭筠向李亿取了些许钱财,将鱼玄机依旧安顿在咸宜观中,请了一个老妪照顾衣食起居,李亿在保鱼玄机出狱时见了一面,鱼玄机已经不认得他,除了落魄的先生和早逝的绿翘,她谁也不记得,李亿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愧疚不安,隔几日便寄些钱物来,只是再不见面。
鱼玄机过着清淡日子,情况渐渐好转,有时也取笔作诗,见到温庭筠来探望,还会背了数年前温庭筠寄来的诗文给他听,从前来观里的宾客,大多数因为听说了绿翘被杀的事情,不再踏足,少数几个确实仰慕鱼玄机才华的,偶尔也来看望,却被鱼玄机逐出门去,只因为她一个也不认识。外界传言,咸宜观的鱼玄机装疯卖傻,想把从前荒诞的日子尽数抹去,人们有理有据,这个胆大热烈的女子,断不会因为杀了个奴婢就患了失心疯,再者,杀死自己买来的奴婢,在当时并不算多大的罪,费些银钱,找找关系,用不了多久就能放出来,但就是在那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过失杀死奴婢的鱼玄机,却真的疯了。
或许绿翘的死只是一个引子,说鱼玄机因为害怕而疯,倒不如说是绿翘的死压断了她心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管怎样,疯掉的鱼玄机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幸福,她有先生的陪伴,有为绿翘申诉的理想,有李亿从扬州寄来的财物,她不必面对生活的艰辛和残忍,温庭筠希望日子就这样继续下去,他的生活状况渐渐好转,夫人也同意他照顾鱼玄机,这个失去记忆却又温柔可人如女儿一样的人。只是,命运多舛,生活总是充满未知,鱼玄机在绿翘的坟头前,曾说过一句红颜薄命,这句话竟成了她的判词。在安静度过两年以后,鱼玄机被官差带离了咸宜观,再次陷入昏暗脏臭的牢狱里。
鱼玄机无措地看着昏暗的牢房,她不知道自己被带来的缘由,直到见了那个陌生的男人,那个叫裴澄的男人。站在牢门外的裴澄,脸上带着残酷的笑容,因为被鱼玄机拒之门外,他受到了长安名士们的嘲笑,这让他怨恨至今,看着鱼玄机惊慌地缩在角落,他心中很是痛快。
听到裴澄说出自己的名字,鱼玄机开始颤抖,她的记忆断断续续,有些被她刻意忘却了,有些却成为梦魇,烙印在她的脑子里,比如,那个裴的姓氏。她想起了裴氏狰狞的面孔,扬起的鞭子,还有绿翘破碎的衣衫,散乱的头发,她刻意忘记的一切被裴澄找了回来,一次次猛烈地撞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名倾长安的艳妓鱼玄机,有人用钱财左右律法,让你少受刑罚,那我就用权力左右一切,让你为当日的傲慢付出代价。这是裴澄走出大牢时,心里发出的变态的声音。公元871年,鱼玄机在牢房里得到了一杯鸩酒。她没有做任何的挣扎,牢狱外,温庭筠徒劳地为学生奔走求助,可是这一切都无法挽回鱼玄机的生命。因为一个荒诞的原因,她经历了无数坎坷,却还是二十七岁的大好年华中,停下了生存的脚步。
在阴暗的牢房中,鱼玄机回忆着从前的一切,幸福的,心酸的,甜蜜的,悲苦的。数不尽的往事,被一饮而尽的酒水凝固,温庭筠在奔走的路途中得知了鱼玄机的死讯,他瞬间苍老了许多,想到最后一次见面,在牢中见到消瘦的女子,眼里满是用绝望堆砌的平静。
“幼微曾经怨过先生,幼微总想,若没有先生的逃避,我不会嫁给李亿,若没有李亿的怯懦,我不会被裴氏鞭打,若没有裴氏逼迫,我不会与绿翘相伴,若没有绿翘夺我所爱,我又怎会深陷囹圄?说来说去,怨在先生啊!十五年前,先生若与我同去,又怎会有今日的结局?不过,如今不怨了,人之将死,看透的东西太多。多谢先生在十五年前为幼微画了一个美丽的梦,幼微时时都想沉醉在梦里,也不愿醒来。若有来世,还请先生为我画个同样的梦,不过先生请记得,不要再留幼微一人在梦里,那种孤单和恐惧,我这一世已经尝够了。来世再有离别,先生记得挽留幼微,一定要挽留幼微。”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许多年后,温庭筠依旧记得,年少的鱼幼微站在狭窄的后巷里,对着自己微笑,那时,暮春刚过,一切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