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很好奇,一个女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来玩的?母亲没有想那么多,她第一天挑的不多,师傅想给她分担一点。从煤渣区把煤渣挑到卡车集合点路程来回有60多米,一趟下来成年男人倒是没什么,对于一个70多斤的女孩来说,却是非常重的。一天下来,一声累没喊,矿地的其他工人都是暗暗给母亲竖起了大拇指,但明天来不来,很多人就保持怀疑的态度了。
“妈,第一天累不累?”我好奇的问母亲。
“累,累的要死!”母亲想到那个画面,整个人都微微紧绷,严肃的告诉我:“我永远忘不了那天,他们男人挑了几趟,我也挑了几趟,他们喊累,我没有喊,我就是要告诉自己,为了弟弟妹妹有口饭吃,再苦再累我也咬着牙干!”
第二天,就在大家以为母亲不会来了,母亲早早的便出门了,天不亮已经提前到了矿地,负责人朝母亲竖了一个大拇指,随后就把昨天的工钱给了母亲。“还是那句话,要是挑不动了马上告诉我。”负责人说完就离开了。母亲握着手里的钱,内心是喜悦的,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绝对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母亲暗暗给自己鼓劲,第二天干的更加卖力了。
就这样干了大半年,母亲的名气也传了出去,谁都知道老徐家的姑娘在矿地里挑煤。母亲倒是没有管外人的想法,弟弟妹妹每天有饭吃才是最重要的。其他女孩也有去矿地里挑煤的想法,看母亲都做了这么久,也都跃跃欲试。只是大多数人干了没几天就放弃了,这样的体力劳动,体力消耗不小,又脏又黑,母亲每天回到家,浑身都是黑漆漆的,还被小姨取外号“黑碳姐姐”。
就这样做了3年,我最小的舅舅也11岁了,政府又分了田给外婆家,大姨夫做生意也挣了点钱,大姨有时候也会偷点钱给母亲弥补家用。日子终于慢慢好起来,至少不用再担心米缸空了。母亲19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来说媒,母亲担心弟弟妹妹没人照顾,一直都是推辞的。后来还是架不住鬼迷心窍,嫁给了我父亲,用母亲的原话来说,就是“鬼迷心窍”吧。父亲家里也很穷,关键的是,父亲没有学一门技术,在那个时代,有一门技术总是很吃香的,父亲好不容易学了一门技术,却是后来落寞的竹子编箩筐。
嫁给父亲以后,很快就生下了我哥哥,三年后又生下了我。生了两个儿子,看起来是件喜事,但养育起来确实困难。为此,母亲决定外出打工,80年代以后,流行南下打工,一大批人进入沿海城市打工,成为打工潮的一份子。城市里有许许多多的新工厂,制造业逐渐起步,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流水线好像遍地开花,短短几年流水线三个字传遍全中国。母亲和父亲都没有什么技术,只能去工厂流水线上班了。母亲进的一家工厂是做泡沫箱子的,现在世面上快递用的那种泡沫箱子。
流水线都是三班倒,12小时工作制的。早班从早上7点到晚上7点,中班是中午12点到晚上12点,晚班从晚上7点到第二天早上7点。做泡沫箱子是通过一台很大的机器,将泡沫原料填进机器里,由机器进行加热压缩,形成箱子的模具,冷却后形成完整的箱子。这样的工作一整天都是要站着的,一个人负责2-3台机器的运作,而且制作过程需要水,整个地面都是湿漉漉的,工人都是穿着雨鞋上班。
每当深夜时分,我睡的正香的时候,屋内的灯开关总会轻轻被打开,母亲轻手轻脚的走进家门,脱去雨鞋,露出被水汽浸泡了12个小时的双脚,双脚看起来很浮肿,白惨惨的脚底板,皮肤早就有些溃烂。
母亲在没有生我以前,身体是非常好的,重活也能干下去,生完我以后,由于我从小体弱多病,母亲还给我输了几次血,导致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再加上工作的强度太大,身体一直在被超负荷消耗,近几年来,母亲的身体已经一塌糊涂了。
他们离开老家以后,我和哥哥就成了留守儿童,一直由奶奶带着。
我不知道母亲那几年是怎么过的,我和哥哥在老家,一开始很想念父母,总是哭着喊妈妈,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和奶奶相依为命的日子开始变得正常。母亲每年过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她都会抱着我哭,还埋怨奶奶把我照顾的这么瘦,说我浑身上下为什么都是被虫子咬的,我总是木讷的不言不语,母亲忽然回家,我很少会激动,相反,强烈的陌生感让我有些不适,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情绪和感情。母亲总是给我和哥哥带回很多新衣服和新鞋子,穿着新衣服和新鞋子去学校,我总是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盯着鞋子,和别人保持距离,深怕鞋子被踩脏了,衣服被勾破了。
过完年母亲又很快的离开了,每当离别的时刻出现,母亲总少不了眼泪,父亲则是沉默不语,拉着母亲往外走去。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在我面前哭,在外人面前,却从来没有一滴眼泪。她总是看来坚强,又好像不那么坚强。
直到我上中学,母亲终于回老家陪读。她担心我学坏,也担心我一个人住学校不能很好的照顾自己,终究还是回到老家的小县城陪读了。
上中学以后,我开始有了青春期的痘痘,也有了青春期的叛逆,从小没有母亲在身边,忽然她回来了,还和我住在一起那么久,我猛然间很不适应,她对我的要求似乎有点多,让我很不满。
“放学后马上回家,不要在外面玩。这块肉好吃,你快吃。作业写完了吗......”重重话语每天重复,让我感到有些厌烦,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真的太叛逆了,总是不明白母亲对孩子的爱,似乎总是在逃避母亲的关心。终于有一天,我暴躁的冲着母亲大喊大叫:“你不要再啰嗦了,不要管我了,你快点去外面打工,不要再来烦我了!”
母亲脸色煞白,颤抖着手举起来又慌乱的放下,在我的面前,母亲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她轻轻的说道:“儿子,照顾你,让你考上好的高中,让你考上大学,就是我现在的工作,我现在......是在打工!”
母亲的话语我不能理解,还是一把推开她,奔向网吧,整夜未归。
第二天,我回到家,没有看到母亲,打开出租屋的房门,母亲也不在家,我低头看见昏暗的灯光下,桌子上有一封信和一笔钱。
打开新,我看到纸上歪歪曲曲的几十个字,当中还有好几个错别字。
“儿子,娘去外面打工了,去你爸那里,你用功读书,不要贪玩。这辈子我们是母子,下辈子可能就不是了,娘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讨厌娘,娘到底做错了什么?桌上的钱省着点花,不够了娘会打给你的。”
看完信,我确信母亲真的走了,离开了我的视线,去打工了。我的心情很复杂,有些庆幸,有些奇怪的离别伤感。母亲不在我身边打工了,“照顾我”的这份工作她辞职了。这是母亲的第三份工作。
好景不长,母亲离开后的没几天,我已经把钱花的差不多了,而且家里也没有余粮,在网吧打游戏到深夜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原本昏沉的大脑猛地清醒,原来母亲不在身边了,我顿时非常想念母亲,想念她做的红烧鱼,想念她的唠叨,看着母亲手写的笔记,东倒西歪的字迹像极了复杂的母爱,我忽然间好像明白自己的叛逆在离去。
第二天我打电话让母亲回来,原以为她会在气头上,不会答应我。没想到电话那头喜极而泣,母亲连连答应,看起来极为高兴。
我心头松了一口气,不明白是什么气,总之好像放下了什么。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在用功读书,而我的母亲,也在这份工作中愈发努力,时刻不停的监督我,好像一位正义的检察官。直到6年后,我高中毕业,进入大学,母亲的这份工作才终于结束,母亲光荣的“退休”了。
我上大学以后,家里的经济条件更差了,上大学的费用比高中贵得多,母亲在陪读期间也一直在找零工做,有时候在制衣厂缝补衣服,有时候在菜市场卖菜,有时候还壮着胆子去各个网吧里捡瓶子。我读大学以后,母亲也松了一口气,她又可以找一份工资高一点的工作养家糊口了。
母亲第四份工作是快递员。谁也想不到母亲会去做快递员。母亲想去上海看看,她说自己年纪这么大,从来没去过一线城市,这次她要去大城市打拼。我们都纷纷反对,上海实在是太大了,我母亲甚至从来没有坐过地铁,她去了上海怎么生存?我们的话母亲这次意外的没有听取,她态度坚定,执意要去上海打拼。
“你们也别劝我了,我还有多少年的工可以打?我去上海打拼一下,实在不行我再回来。”眼看母亲去意坚定,我和哥哥只好同意,父亲也担心母亲,只好辞了工作,和她一起去上海发展。
他们坐火车出发的那天,我整晚都在等他们的电话,生怕失去了他们的联系,也担心他们会遇到问题给我打电话。我一晚都在等他们的电话。
晚上10点多,我有点担心,于是主动给母亲打了电话。
“喂?喂听得到?”我的手机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应该是到了喧嚣繁华的上海。
“儿子,我们下火车了,准备坐地铁了!这里人太多了,我们都走不出去了!”母亲说完,我听到电话那头的母亲猛地在大声的叫着我父亲的名字,似乎两个人有被人群冲散的风险。我忍着不安焦躁,故作冷静的对着电话说道:“妈,你和爸不要走散了,东西看好,不要丢了,地铁会不会?不会的话问下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会教你的,身上有零钱吗?坐地铁要零钱的。”
“娘待会问下别人怎么做,别担心娘,先挂了,娘去买票了!”母亲似乎听出了我的担忧,随口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打完电话,我正要松一口气,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我拿起一看,是母亲的来电。
“诶呀!你爸刚才一个人乱窜,进了地铁车了,车子开走了!这下可怎么办?”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急促不安,说出的话把我也吓得半死,我急忙安慰她,“妈,你别急,我打电话要爸在下一站下车等你,你快去做地铁!”挂了电话,我赶紧给我爸打电话,叫他赶紧下一站下车,还好时间比较短,我爸接电话的功夫,已经到站了,急急忙忙的下了地铁,扛着大包小包等着下一趟列车进站。
我父亲初中毕业,文化水平在他那个年代还算可以,识字也多,做地铁倒是学得快,我母亲只读了小学三年级,字还认不全,让她去上海,我是非常不放心,要不是我爸也跟着去,我们全家老少都是要坚决反对我母亲去上海的。
刚到上海的第一站就出了这个小小的意外,后面的生活可怎么办?我略有不安的想着,不曾想,后面果然又发生了许多意外。
刚到上海的第一晚,我父母人生地不熟,又舍不得住旅馆,从地铁里出来都分不清东南西北,深更半夜的出了地铁站,他们俩第一晚只能在路边找个网吧,两人花了15块钱开通宵机,把从老家带来的被褥行礼,大包小包的放在座位一边,就这样凑合的过了一夜。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两个老人也算是第一次“上网”了。
第二天,母亲靠着老乡给的中介电话,联系上了在上海专门给人找工作的中介公司,说是公司,其实也就是一个路边小店铺,店铺的墙上贴满了招聘公告,红的白的A4纸满满的一墙壁。两人每人交了400块钱中介费,中介开始带着他们找工作。说是找工作,其实也简单,打墙上的电话,不满意就打下一个,一直打,一直打,打完了墙壁上的电话,发现工作都是大同小异的,不是快递就是送餐,再不然就是工厂流水线,餐厅的服务员。大部分工作工资都是4000到5000块。母亲觉得上海的工资好像也不算太高,想着退中介费,换一家瞅瞅。
“要退费?这不行的,我们这里都是收费不退的,我们肯定帮你找工作,退费是不退的!”老板一听母亲要退费的话,一下子来劲了,坚决不给退。
母亲也是个急脾气,想到两个人800块钱就要没了,哪里还舍得,在店里就要和老板大吵一架,最后还是被我父亲拦住了。对方人多势众的,我父亲担心出问题,决定报警处理。
最后不知怎么的,钱还是没退,我父母只好找了个送快递的活干着。还好前三个月是包吃包住的,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就这样,我父母开始了在上海送快递的工作。
我也偶尔打电话给母亲,问下工作的情况,头几次听情况还可以,餐餐都有肉,住的宿舍也还干净。大半年以后,有一次又提到工作,母亲在电话里头沉默半天,才缓缓开口说道:“其实,娘和你爸早就辞职没干了。”我顿时一愣,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早就辞职了?
“妈,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我有点生气了,这么大事情瞒着我,要不是这次我无意间问起工作的情况,估计还要瞒我很久。
母亲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整个人看起来有气无力的,完全没有以前的坚强了。
“儿子啊,娘无能啊,两个月前送快递摔了一跤,骨折了,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了,诶......”
“摔哪了?严重吗?下不了床了?”我急急的问道。这个事情太突然了,我一时之间还接受不了,母亲受伤这么严重,我却一直蒙在鼓里,还天天乐呵乐呵的在学校里不用功。这个消息让我整夜没有入睡。母亲带着哭腔告诉我,两个月前的一天,下着大雨,母亲电动车上的包裹太多,太重,骑车的时候车轮打滑,包裹向一侧倾斜,母亲掌控不了车子,一下子就被带倒了。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背部骨折,加上原先就有的老毛病腰椎间盘突出,医生表示背部具体什么时候恢复还不确定。
挂了电话,我才知道父母在上海都经历了什么,而父亲也在一个多月前换了工作,父亲是被辞退的,因为他总是送错包裹,一个月赔偿的钱比自己的工资还多,苦干一个月不仅没挣到钱还花出去了不少。
我的脑海里想起了经常来公司送快递的快递小哥,刮风下雨天他们永远都是满身湿漉漉的,我这才真的想象到父母经历了什么。他们已经年过半百了,却还像年轻人一样在奋斗,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奋斗的动力是我。
母亲这一跤的严重性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整整一年半,母亲都独自躺在出租屋里,没有电视,没有人陪,我偶尔下班后会给她打个电话,每次电话里母亲的情绪听起来都很平静,但我了解她,她一直是个要强的人,她的前半生虽然很苦,但干劲犹在,每一份工作她都很珍惜,很努力,为了家苦中作乐。但是现在的她没了工作,卧床一年半,整个人的意志非常消沉,我一直都知道,工作于她而言,再苦再累也无所谓,只要能让家人生活幸福。现在她没法帮助整个家庭,这让她非常难过沮丧。
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帮助她渡过难关,只能闲暇时就给她打几个电话,陪她聊聊天。
2017年的夏天,我母亲终于恢复了大半,医生叮嘱她多休息一段时间,但母亲早已经忍受不了,早早出门找工作。
母亲的第五份工作是保姆。母亲已经40多岁了,流水线的工作强度已经不适合她了,快递也让母亲色变,思来想去,最后她一个人去劳务市场找了一份保姆的工作。雇主一家三口,每天只需要做做饭,打扫卫生,洗洗衣服就可以了。母亲向来爱干净,即使再累,也要把家里收拾干净才去休息。雇主也非常满意母亲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还经常夸赞母亲的厨艺不错,非常合他们一家子的口味。
母亲在雇主家做了2年,在2019年年底辞职,准备来杭州和我一起。母亲和父亲近几年的感情不太好,两人自从在上海分别以后就聚少离多,父亲对母亲也不太关心,我作为儿子,虽然没有办法改变父亲,也必须保护好母亲。相比于几年前,我愈加珍惜这个家,这个母亲一手坚守保护的家。我把母亲接到杭州,2020年的春节我和母亲两人在杭州度过,除夕那天,我下班后,母亲已经做好饭菜,几个菜虽然不多,但都是我喜欢的菜,今年的除夕是最特别的,对世界而言,疫情忽然爆发,春节和以往大不一样。于我和母亲而言,今年的春节也平淡了很多。
原本是想过完年给母亲找份保姆的工作,结果疫情爆发,工作也变的难找,打了几个电话,雇主都说再等等。最后母亲只能等几个月,直到最近,母亲终于找到一份保姆的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也很值得高兴。没有工作的日子里,母亲看起来总是魂不守舍,整天没有精神,好像回到了骨折疗养的那段时光。
这是母亲的第六份工作,我知道,不会是最后一份。身为儿子的我,除了愧疚,只剩下努力奋斗吧。希望岁月慢点走,再给我点时间,我想母亲停下脚步,好好在我身边休息一会儿。